群燕辞归

终于拖完了、

这个故事的梗来自Alphago。

今天四年一届的应氏杯也开始下决赛了啊大家一起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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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福

1

    王杰希时常觉得每个圈子都包含了人生百态，围棋圈子也是一样。有像叶修和喻文州那样寻道的痴人，怕是连旁边原子弹爆炸了都能掸掸身上的灰爬起来接着下围棋。有像黄少天周泽楷那号的胜负师，没有什么能比砍翻了对手更爽的事了，当然也有的人追逐名利想泡个下围棋的小美女回家，自然也有的人，像他师兄方士谦那德行，随心自在，游戏人间，还矫情。

方士谦是王杰希他师兄，长了半岁，早拜师半天，上午他来，吃了午饭王杰希到，师兄林杰长他们三岁懂点儿事儿了，看看两个白白净净的小胖子笑说来啊，你们俩先下一局。

两个刚刚学棋没一年的小胖子坐在围棋桌前下了一局，结果下到一半方士谦一把扔了棋子哇哇大哭说王杰希耍赖皮，林杰和他们师父看着棋桌哭笑不得，林杰把方士谦抱到一边去哄，没开口先塞了口牛奶糖，好好跟他说，不按定式下不叫赖皮，叶神也不按定式下啊。他们师父抱着另一个小胖子王杰希，就更直接了，说你怎么能欺负你师兄呢？

王杰希从此决定讨厌他这个师父都偏心的师兄。

王杰希和方士谦，从被大师兄带着满地乱爬互相啃对方脸的五六岁年纪到很多年之后终于可以从叶神和喻文州手里抢冠军，满打满算，二十年了。方士谦打头一天，就没喊过王杰希一声师弟。 

那时候上头顶着个独孤求败叶修，各大世界围棋比赛进决赛都是没什么戏的，还好棋院节衣缩食院长四处求关系开办围甲联赛，他们师父好不容易通了人情攀上了个北京微草队，结果大师兄林杰高中的时候刚入了段却放弃了，转头考上大学，走了。

孩子要走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不能拦着，老先生惆怅不已，那时候方士谦和王杰希刚上了初中，围甲联赛第二年眼看就要裸奔，方士谦那优哉游哉的性格是指不上了，老先生得空把王杰希单独叫过来，老大不小的眼巴巴的看着王杰希问怎么办啊，王杰希家里很是有钱的那种，也知道他师尊是个什么意思，他爹也是有点儿闲钱让他玩儿，微草队买下来方便就买下来呗。

下棋的人，好多都活的特别出世，唯独方士谦和王杰希这对儿师兄弟，活的特别入世。

王杰希又过了两年拿了个快棋赛世界冠军回来才当了队长，围甲联赛终于也拉够了赞助不用裸奔扑街。微草有个挂名经理王杰希当了幕后老板，平时没多大爱好，就是爱在京城里买房子，大概是因为巨蟹座的人普遍都有生理性筑巢期之类的，方士谦这样嘲讽他的时候王杰希没忍住把人拖到厕所里约了一架。

方士谦什么新鲜玩儿什么，刚能上网下棋的时候能三天两夜不眠不休的趴在电脑前头，过两年微博流行的时候玩儿微博，这个人仗着他自己面皮白净腰细腿长，粉丝不少，尤其是女粉丝。还有两回被女粉丝堵在会场，方士谦还能装着三分风流七分谦逊，王杰希端着咖啡冷冷路过，一脚踩在方士谦鞋上，方士谦红着眼眶瞪过来，王杰希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淡然道，我这眼睛小，没看见。回头方士谦把所有站王方粉丝全部拉黑。

为此方士谦里里外外也没少被人说道，可方士谦却道，棋道之外，这人世间春花秋月夏萤冬雪，端的是美不胜收，他方士谦好不容易生而为人红尘里走一遭，怎么能错过。别人说就说呗，一个个还都以为下棋的都该束之高阁都是王杰希那样表面装得高岭之花。

棋院内外谁不知道，王杰希王大老板那是出了名的沉稳有度进退得当，进能扛叶神，退能压方神，这棋界二神能压一个就了不起了，他还就能压方士谦压得死死的。王杰希听人在他面前说照样面无表情，听过了顶多评论一句，这压字用的真好。妥帖。

早先蓝雨队的队长最头疼就是队里黄少天今儿撩这个明儿撩那个棋院大大小小上上下下被他撩了个遍。可王杰希真觉得黄少天算个好的，方士谦那是闲着还要出去惹事儿，今儿闹着棋院奖金分配不公平，明儿闹着棋谱著作权，三天两头还威胁撂挑子不干活，惹完事儿就跑霓虹找他师父休假半年，棋院的院长简直要头疼疯了，私下里叫王杰希说你回去管管你们家那位好吗。

王大老板淡然的看看手里碧绿碧绿的西湖龙井虎跑泉，说，我管不了，还有方士谦不是我家那位，八字还差着一撇呢。

冯院长刚被叶修和喻文州那对儿闹得没脾气，这会儿又摊上王杰希，觉得自己命都气短了两年，哆嗦着手去摸速效救心丸。

冯院长一点也不想知道王杰希是怎么看上方士谦的。以及王杰希是想怎么搞上方士谦的。

隔天冯院长飞去了伦敦大英博物馆介绍围棋。方士谦人还在霓虹就扔了颗炸弹回来，Google研制的围棋软件YiGo要和王杰希下围棋，人都联系好了，在奈良下，谁让王杰希最近等级分第一呢。

王杰希开始也没当一回事儿，就算现在他等级分第一他也不敢说他能绝对下得过曾经称霸棋坛十五年的叶修。无非是方士谦闲得没事儿找来的商业活动给微草拉赞助的，围棋软件又不是头一回出，保不准又是什么噱头。

结果还没等一天，国际新闻就闹大了，冯院长在大英博物馆就被各国闻讯赶到的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冯院长听了个大概什么google，深蓝就砸过来砸得他眼前发黑，手还没勾到速效救心丸人就倒了，赶快就近送去了医院，还好人没大事儿。

外国记者们一看更开心了，什么惊悚的标题都出来了。

时差问题，第二天王杰希按时起来，下楼去大厅下手合，就看见一堆人不准备下棋，围了一大圈，把叶修围在最中间，叶修见他下来挥了挥手机，说王大眼儿啊，你怕不怕啊？

怕个球球！

王杰希心里骂着，冷着脸用了两个小时砍飞了新来国家队的小屁孩儿，小屁孩儿好像叫高英杰，回房间拿着没过期的护照订了机票收拾行李决定去抓罪魁祸首。

国航的飞机一天两趟，中午落地出了海关，王杰希就打电话找方士谦，方士谦跟他报了地方，坐火车过去再换大巴，王杰希一路拖着行李走的腰酸背疼，再给方士谦打电话声音都冷了三分，方士谦在电话里说，大眼儿，你抬头看。

夕阳下，王杰希抬起头，看见方士谦真的就站在一条小路的另一头。不大的林子盖着一层雪，两三头幼鹿簇在他身边，方士谦笑得一脸灿烂的跟他挥手，好像这一场大风雨完全不是他惹出来的一样。

特别无辜，特别善良。

王杰希裹着一层厚厚的羽绒服看方士谦耍单，心道，你就作吧，冻死你活该。

 

02

然后王杰希就眼睁睁的看着方士谦在冬末的雪地夕阳里穿着身折身的清灰色无地外罩羽衣，被五只小鹿撵着追，跑得木屐都掉了一只，然后一回头向他冲了过来。

“……”

“王大眼儿！救命！”

怎么摔不死你呢。

被亲师兄直接扑倒在雪地里王杰希一阵发晕，然后就觉得五条湿乎乎的舌头在他脸上开舔。一条锁骨压在冷冷清清的灰色下就在他面前晃荡。

然后王杰希毫不客气的啃了下去。

……

“王杰希你撒嘴！”

五只鹿绕着王杰希的行李箱转了三圈，见真的没有东西可吃了，也就散了。王杰希扶着方士谦站了起来，让他自己站在一只木屐上，回头去捡他另一只木屐，让他穿好了往旅馆走。

王杰希拖着行李，羽绒服大开着，某个人伸了手进他口袋，快把他的羽绒服拽到地上去了。

王杰希认命的拉了一把衣服，总算到了车站，霓虹的站台是个木头房子，里头还有烧着暖气，两个人坐在车站里，看外头又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

王杰希干脆把羽绒服脱了，扔给方士谦暖手，方士谦抱着他衣服，下巴颏在衣服上滚了滚，斜着眼睛看他，说王杰希你怎么不问问我，为啥偏要你呢。

方士谦这个人长得本来就是青年的干净样貌，尤其一双眼睛，标准的一双桃花眼儿带两个褶，顾盼之间，王杰希就觉得很好看了。

王杰希哦了一声，说，为何呢。

方士谦又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儿，谁让你丫应氏杯赢了呢，这两周等级分第一，人家那帮洋人，只知道国际象棋的等级分，就这么着把国象的规矩往围棋上套，傻白甜。

王杰希心说，人家傻白甜你就卖我，合适吗？

不过他这师兄有一出没一出的他也习惯了。

方士谦眨巴眨巴眼睛，王杰希还以为他刚才把睫毛给卡进去了，方士谦扭头再眨巴眨巴眼睛，认真的看着王杰希，说大眼儿，说句心里话，你不想跟它下，你又何必大冷天的过来找我呢，是不？海南岛还真是陪我来看雪的？

还真就是陪你来看雪的，可这话王杰希还是说不出口的。

电车压着点到了，还好有空调，方士谦才没一路冻死。

天全黑了才到了旅馆。日式的旅馆比高档酒店还贵，王杰希是个富家少爷倒不在意，可方士谦不是，还喜欢自强自立十八岁之后不想指望家里，每回出来下个棋都要和师弟挤在一起，没见他哪回这么奢侈这么大方，果然路上王杰希就听方士谦就跟他说，Goggle真是有钱，这回下了血本，地方包了，随便我挑。

旅店的老板娘见他俩回来，忙端着热茶，请他俩回房间暖和暖和，暖和好了，下楼吃饭泡温泉，再回房间。

王杰希舒舒服服泡上一回等再回房间，方士谦已经一动不动缩在寝具里开始睡前的必修课——玩儿手机。

王杰希把寝具拉过来跟他的并在一起把灯关了，方士谦连头都每抬，继续玩儿手机。

他俩小时候就在一起打架，打着打着就抱在一起在地上乱滚，害的大师兄林杰苦不堪言，后来在长大一点儿知道什么叫风雅什么叫矜持，每天下棋下到大半夜，在棋桌旁边睡得横七竖八还要林杰一手一个抱回屋去。

王杰希从小到大就没再跟谁这么亲厚过。

他躺下低着头顺着方士谦新换的一件浴衣敞开的衣领往下看去，太亲厚也有太亲厚的不好，不知不觉感情变了质，可就算变了质，有人脑子回路不够还发现不了。

方士谦这个人，王杰希有一半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林杰当年走了，方士谦心里很久有个过不去的坎，死死的卡在那里，消散不了。

下围棋的还是都是智商上一百五的，都是天才不多一个不少一个，谁又能说谁是一定能熬出来的。道场里的孩子还不是走了一拨又一拨的，连入段的都没几个，可他们师父徒弟就收了三个，好像能永永远远一起长大，可偏偏林杰走了，还走得格外潇洒，把那些曾经的岁月抛弃的一干二净，连着他们一起抛弃了。

王杰希至今不敢跟他承认林杰走的前一天晚上跟他下了一盘棋，一盘没有丝毫让步和退让的棋。师兄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王杰希在那一局棋里意识到，天赋的鸿沟不是努力刻苦用功就可以跨越的。

林杰其实只是想给王杰希一个解释，可是被好好疼爱过的小孩子都那个德行，好像全世界所有的错都能是他的错，多说不通的逻辑都能是他的错。

王杰希看他要开始手机砸脸，伸手把他的手机拿了过来，方士谦修长得手指还在他手里挣扎，王杰希把他手机拿开老远，攥着他的手跟他说，师兄，睡觉了。

方士谦手不动了，眼皮子还在跟自己挣扎，王杰希数了个一二三，人睡着了。

王杰希看着他睡不着觉，数绵羊，数了一个小时，听见方士谦翻了个身叨咕了句梦话出来：

师兄，我要吃糖。

 

3

 王杰希认床，没他没心没肺的方师兄有福气，这天晚上睡在师兄旁边还好点儿，可一晚上也没睡了三四个小时，醒来头还是晕晕沉沉的，当年第一次出国比赛，王杰希半夜爬了方士谦被窝，方士谦就算好好大呼小叫的一番了，还不是最后认了。

成长中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烦恼，比其他师兄方士谦，认床这点儿小毛病不值得一提。

王杰希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看他身边方士谦睡得只能用香这一个字来形容，心里光火，于是在冬末阴冷的早晨再次掀开他师兄被窝爬了进去，把大半边被子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然后心情愉快的注视他亲师兄活生生被冻醒了，半睁着眼睛跟他抢被子，然后王杰希心满意足的被一条八爪鱼抱上了身。

王杰希在他熟悉而清冷的香气里终于能深深的睡上两个小时。

Google的几个老外还算有点儿良心，也想私下里不太正式的见王杰希一面，叫上关西棋院的人想一起去招提寺赏雪，王杰希觉得这还真挺好的，方士谦本性里爱好附庸风雅，这场雪他不知等了多久想要看上一看，而他真的是想来陪他看雪的。

关西棋院安排了车也安排了几个没事儿的五段六段，再叫上翻译姑娘，一行二十几号人包了招提寺，还好下着大雪也没什么游客，老主持亲自迎接，毕竟还有会场的事情需要安排，前前后后忙了大半个月，这一天才大概落定，就等着王杰希大驾光临。

虽然算得上是私下拜访，王杰希和方士谦还是换了正装，王杰希一身黑，冬青色的羊绒料子看着就暖和，方士谦就偏要穿一身素白，萧瑟一片，冬天里特别扎眼。

三方见了面，自然是先要互相吹捧一番，google本来就站在全球科技前沿，吹起什么来都像话，关西棋院养出了个七冠王自然也没什么不能吹嘘的，王杰希和方士谦好歹算是国际等级分前三，先不说这等级分怎么算的，也可代表当即围棋界的最高水准了，私下里俩人怎么互相看不上对方的棋了就另说。

互相客气完了，老主持请人进了茶堂，捧了煎茶，开了纸门，就见庭院里的老松都落了一层雪，这会儿天阴的很，大朵大朵的雪花在外头飘，可是没有风，飘得特别静，特别优雅。

怪像是京城里常吃的甜糕的。

几个老外坐不住就跑到窗户边儿上照相去，没事儿还拉上王杰希下围棋，方士谦盘着腿儿在一边看，关西棋院一个人跟他也差不多大，可是霓虹巾都带着那么点儿腼腆，等差不多热闹完了，才过来问方士谦要不要下一局。

老主持也是好棋之人，鉴真东渡的唐花钿棋枰是搬不出来的，可也拿了三张名家做的棋枰来，还拿了两套云子一套玛瑙棋子。

晶莹剔透的，让人都不敢重重拍在棋桌上。

堂外的墨竹终是禁不住风雪，簌簌地晃了晃，积雪落了一地，老主持伸手，又添了新茶，熏炉中燃了甜腻的白梅香青烟袅袅。

王杰希收起了放在棋盘上的手，举头看向方士谦，正坐在棋盘前，颈项修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原先两个小胖子都抽长了手脚，然后他就听方士谦轻声讲了句日语，怎么还没收官就认输了呢？

其实答案他们都知晓。

如果对面坐着的是韩国棋手只怕一定要下到山穷水尽拼尽全力死不认输，而霓虹棋手一定会就此认输，只不过是为了那么点姿态好看。

各有各的执念，有人是问胜负，有人是求问人生。人生各有道，入世是道，出世也是道，这人世间皆是道，想来没有谁对谁错。 

堂外的雪终于停了。

 

方士谦坐在廊下听雪喝茶，茶是他从国内带来的铁观音，老和尚也馋，换了套碧青如玉色的茶具，十几个小团子泡了满满一壶，两个言语半通的人安安静静的坐着你一杯我一杯，老和尚喝饱了茶慢腾腾走了，方士谦再添了水，继续喝，看着王杰希和Google的那几个老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王大少爷哄人谈生意很有一手，是Google的人也满意了关西棋院的人也满意了，准备打道回府。

王杰希跟两伙人告辞，眯着眼睛看向他，然后迈开腿两三步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铁观音的味道从来像是茉莉，好像这冬日里也静静的开了一朵小花。

方士谦浅浅的打了个哈气说，你过来。

王杰希换到另一边挨着他坐，方士谦的脑袋就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王杰希说，师兄。

方士谦说，大眼儿别动，我困了。

他这个师兄从小中午不睡觉，长大了精神不济想睡还睡不着，偏偏还爱喝茶，王杰希知道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也让他靠着。

果然方士谦在他肩上闭上眼睛靠了没一会儿又睁开，院子里湿冷廊下头也湿冷，吐一口气都是一阵白雾。

方士谦睁开眼睛起来，又把茶杯抱回手里捂着，王杰希就想讽他，这么冷了还没忘附庸风雅，这雪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方士谦终于想起来问他谈的怎么样了。

王杰希想了想说，只是没想到他们这回来真的。

方士谦笑的讽刺，说，还真是不自量力。让个计算机赢半局都是耻辱。

 

从深蓝开始，人工智能就在一步一步的挑战人类，国际象棋，中国象棋，这一回，人工智能终于开始挑战围棋。

其实从没有人真的愿意去相信人工智能有挑战围棋的一天，因为围棋的计算级甚至超越了宇宙的原子数。

尧造围棋，丹朱善之。

然天地无穷，又有谁能参透宇宙。

亘古至今四千年，古人去今人来，从没有一局相同的棋。

可就算再不相信，这一天还是消无声息的到来了。

偏偏王杰希他心里，千头万绪，皆是儿女情长。

王杰希想，方士谦你丫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04

结果王杰希输了。

输得还特别惨，特别难看。

说来，YiGo三个月前和北美总冠军下过一此还赢了，人他上次智运会也见过，倒不是瞧不起人的意思，只是比起中日韩三国顶尖棋手，此人尚且算不了上得台面，不过世界智运会来下围棋的外国人，也是借故旅游来的，还能跟围棋界的风云人物下棋，何乐而不为，那边儿刚输了棋也不甚在意，撺掇这位北美冠军华任团长跑过来问哪家饭店的饺子最好吃。

方士谦刚下完了棋出来，听了一乐，北京下馆子的地方多了，吃饺子却都是山东饭馆吃鲅鱼饺子馆。

不过他人好热闹，也新奇，跟院长打了个招呼，下的差不多了，楼下包了辆旅游大巴，拽上王杰希说你们王老板请客，别跟他客气了。

北美总冠军好好跟方士谦和王杰希客气了一回，心里总觉得麻烦了人家，方士谦看着想乐也不点破，王老板出得起钱，他就能大大方方的装相。

职业顶尖棋手看了YiGo和北美总冠军的棋，除了嘲笑还是嘲笑，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儿玩儿的吗？还不如讨论讨论改改名字，别叫什么YiGo，叫YiQi好不好。Google那边却放出狠话来，让王杰希别小看了YiGo的实力。

方士谦只是觉得Google人傻钱多，奖金多的顶得上一次世界大赛的冠军。

结果围棋界被扇了一巴掌，彻底晕了。

方士谦坐在直播间里说不出话来脸上涌上一片红又退下，他人又长的白净，还穿了一身白，只剩下一片一片惨白惨白的，他摆棋的手还没停，飞快的摆弄着，记者们围在他这边声音越来越大，忽然又都消散下去，只听见他手里棋子拍在木棋盘上的声音，忽然方士谦手抖了一下，胳膊肘跟着一晃，放在桌边的棋盒翻了过去，几十枚棋子哗啦哗啦的落在长绒地毯上。

方士谦低头去捡，再起来的时候，狠狠晕了一下。

却偏偏还要装着相，当作不以为然。

难看，是真难看，入段十几年，除了初遇上叶修叶神那两次，王杰希还从不曾被通盘压着打这么难看。

方士谦抬起头来，看看画面上的王杰希跪坐在幽玄室中，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色的光，那张电脑屏幕后是连接着全世界三千多台电脑的神经网络，与古色古香的对局室格格不入。

他转过头来再对上一屋子记者的目光，面前十几只话筒。

他知道，他应该说些什么的。

之前要下的是他，现在不乐意的也是他。

自己做自己受，拉上师弟下水，他活该嘛。

方士谦清了清喉咙，说了句中文。这不是王杰希真正的实力，我很期待下一局比赛。

说完他就站起了，离开了房间。

 

走廊里挤满了人，见他过来，人群都安静了，静静地侧身让开一条路。

方士谦自顾自的往前走，镁光灯闪得此起彼伏，照着他一张惨白惨白的脸。

方士谦想，他们真的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下棋了，失败的痛苦，尝过千次百次，痛的时候，犹如刀斧加身。

这是一条千军万马的路，一路上有多少人因为痛苦放弃，就算是尽了全力，也未必能走到最后。

就像他师兄。

多少人用自己的一生走一条棋路，百十年间，呕血之局，又岂是一张棋谱能够书写完的？

方士谦曾说，他不在乎，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不在乎输赢，只想下一局棋，只求每一手棋至善至美。

可现在这算是什么？

这算什么？输给一台机器？这到底该算什么？

真让他承认一台冰冷冰冷的机器比起人类更懂得围棋？

 

王杰希跪坐在幽玄对局室中，替YiGo下棋的是个人类，大可简称人力臂，YiGo的人力臂已经停止了。

他独自一人继续复盘，他不能像往常一样问，这一步是怎样想的，哪一步又是怎样计算的，他输在了哪里。

能够回答他的只有钢铁冷冰冰的沉默。可他依然习惯性的时不时抬起头来，于是这个画面看起来就格外的哀伤。

他自然有千百种解释，终归一句找回面子，是我小瞧了它，我也未尽全力。

可是他心里却又知道，不是这样的。

但是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连回声都没有。

然后他就听见YiGo的人力机械臂，忽然说道，方神？

他没抬头，却听见他师兄冷冷的说了一句，你出去，我有话跟王杰希说。

人力机械臂志得意满自然不会觉得方士谦的态度就怎样怎样，出去还记得跟他俩关上门。

王杰希抬起头，看方士谦，忽然一愣，他看到方士谦脸上的表情是他前所未见的冰冷与严肃。

王杰希喊他师兄。

方士谦继续连名带姓的喊他，王杰希。

停顿片刻加上一句，你一定要赢。

王杰希站起来，拉着方士谦的手把人拉起来往外走，方士谦的手冷得让他害怕，他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又觉得讽刺的角色对调，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出门，好像刚刚输棋的是方士谦不是王杰希。

王杰希拉着他师兄往外走，一路拦下所有的话筒，进了发布间，转成商务模式，有问必答配合良好，拍完照，上车回旅馆。

方士谦一路没说话，在车里缩着，一米八几的个，把自己弯的像只虾米，嘴唇上还咬了几个口子，看着就让人疼。

王杰希掏了手绢出来，把人拉过来，一手扭着脸，一手小心翼翼的给他擦。

擦一句说一句。

师兄，别咬了。

……

师兄，输棋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

师兄，你比自己想的，还要喜欢围棋，是不是。

最后一句总算有点儿反应了。

方士谦把他手打开，说，你也知道输棋的人是你哈。

王杰希点点头。

其实他心里不是不难过，只是那些担心方士谦的情绪，漫延而上，就想有个人替他都心疼了，让他在想什么都像是多余。

05

林杰看了棋谱，当天订了票，晚上到，到的太晚了，他在火车站坐了整整一夜，顺带把YiGo的第一篇论文看了，第二天早上，坐头班火车赶到了奈良。

还好他走之前打电话给师尊，问了两个师弟人在哪里，他原先本科是在日本念的，研究生才去了欧洲，日语英语说的比两个师弟都好，问了门口的老板娘好，独自找过去，开了门，见他两个师弟，棋盘这边睡一个，棋盘那边睡一个，跟小时候，一个德行。

忽然之间，恍若隔世。

林杰走过去，先拍拍王杰希脸颊，捏捏鼻子把人弄醒了，王杰希爬起来，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睁大了看着他，特别惊悚，林杰比了个手势，让王杰希静声，弯腰伸手抱起了方士谦。方士谦长得高挑，人却瘦的很，永远像个枝枝蔓蔓的竹竿，抱起来也不费多少力气。

方士谦人没醒还在梦里，哼哼唧唧喊了一声师兄。

林杰把人轻轻放进被褥里，领着王杰希出去。

跟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王杰希还是想，得亏不是亲的。

师尊和师兄拿他当儿子养，怎么严怎么狠怎么来，怕他长歪了长邪了，怕他心里那一团一团的小九九没长成良善去。拿方士谦就当亲闺女养，不打不骂，由着他性子上天入地胡闹都在底下拍手喝彩。

林杰还一天到晚抱着王杰希跟他念，你要对你师兄好，简直就是洗脑。

院子里冷，老板娘见他俩坐在廊子下，特地拿了两件外衣和一盘碳过来。

王杰希说，林师兄，怎么过来了？

林杰掐了掐自己鼻根，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我能不来吗？

王杰希哦了一声，神色淡然的轻轻瞥了一眼林杰，再开口一句话没把林杰噎死。

“师兄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呢。”

“……”

不是没有怨怼，不是没有伤心，王杰希说方士谦可有岂非说的是他自己。

“……是我的不是。”

林杰这么多年头回像这个小祖宗告饶。

王杰希人也长大了，也长开了，二十五六的青年，自家师兄看总觉得集齐了帝都青年的美好可以出门殴打小怪兽了，可有和方士谦不一样，各有各的风采神韵，却也都美满。

林杰其实好久都没见到他师弟了，平日里围棋新闻他也都看了，可那只是画上的人，又是寻常人看来冷门高深的东西，连新闻都不太好找到。

可就是这么冷门的东西，24小时内上了环球热搜，好像那些个不懂得全都能出来当个专家，指点江山，然后还以下跪的姿态膜拜人工智能，微博上段子像雨后的春笋冒着尖儿。

那些人指着屏幕上的王杰希呵呵，林杰内心却也冷笑不已。

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好了，倒成了人人口里一盘菜，谁来都想看他一样狼狈。

林杰说，我能抽根烟吗。

王杰希点点头，手里拢着杯茶慢慢喝。

林杰抽完了一根烟，慢慢吐了口气，王杰希一壶茶喝的也差不多了。

林杰说，今天这一盘棋，你怎么想。

王杰希沉吟了片刻，他想起昨天大半夜和方士谦拆棋，黑黑白白一大块儿一大块儿。

王杰希说，显而易见，YiGo在回避复杂局面，我只能试着将局面复杂化。比如，打劫。

打劫是围棋计算里的常用手段，简单来讲，就是将计算再提升一个数量级，制造复杂局面，而昨天网络上以及高段棋手也对YiGo是否会打劫起了疑心，无论怎样讲，王杰希必然要尝试打劫。

昨日方士谦也是这个意思。

林杰看着他，忽然问，杰希，这是你真实的想法？

他这个大师兄，下棋未必顶尖，识人心倒是非凡，身处其间，王杰希确实感到了一丝丝违和感，可惜这一点感觉，不那么确切，也未必是真，就是这一点点心思也只是他心中的浮光掠影，可偏偏他大师兄林杰，就能看得出来。

王杰希摇摇头再点点头，只能说道，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有今日，尽力一试。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纸门哗的一声拉开，方士谦光着脚站在门里面的榻榻米上，瞪着林杰。

“……谦儿……？”

方士谦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一阵一阵气血翻涌，显然这十年八载的怨怼全上来了，气得不轻，方士谦一句话没说，哗啦一声拉上之门，屋里头咚咚咚一阵乱响。

王杰希看了一眼一脸苦笑的林杰，淡然的拉开门再关上，进去撸方士谦（猫）毛。

 

中午开盘，这回阵仗更大了，几家国际顶尖电视台忙着全球直播，Google的人忙的不亦乐乎。方士谦不想见着林杰，早早窝在直播间宁愿对着那帮记者长枪短炮，三国棋院相熟不相熟的都进来问候一声，连冯院长都到了，拉着方士谦说了一会儿话，无非就是让他老实点儿，在家里怎么作都行，别再外头折腾。院长一看方士谦不像听进去的样子，出门正看见林杰扶着他们师尊坐在观局室里，忙过来问。

他们师尊教棋的本事比下棋的本事大，对他家徒弟倒是心疼，老人费点儿心不就得了，着什么急呢。

正点开赛，YiGo的人工智能臂准时登场。

王杰希通盘没有合适的优势，却终于等来了开劫，在全球多少亿双眼睛的注视下，再次败得落花流水，弹尽粮绝。

06

自古以来人类喜欢神话未知，这些未知想来也包括作为个体不曾了解和不曾接触过的知识体系，比如Yigo就更有趣些，只会围棋的人看到了如此多的似曾相识忍不住封神Yigo，只会计算机的人乐得被封神，而什么都不懂的围观吃瓜群众向来喜欢世纪末的预言，好像我见证这么愚蠢的事物有多么值得标榜。

对不起，不愚蠢。

林杰仔细思考了整件事情依然觉得很有些阴谋的味道，如果跳出局外来看，任何人类现有的科学，文学，艺术，都是对世界的描述和投影，不可能超出其外。就像物理公式可以描述物质运动和能量，Yigo作为一个基于统计学的程式，也一定是在试图描绘着什么，毕竟统计学很大一部分的应用就是用于描述人类行为的。

人类行为因为可以描述，就一定可以被预测。

客观来讲，Yigo统计学的应用只能二择其一的描述其一，要么是人类思维习惯，要么是描述围棋。

主观来讲，林杰偏向第一种可能。

围棋不是象棋，象棋的变化是可以穷尽的，但是围棋不可能。

在某一方面来讲，围棋这种游戏被来就是在精简的体现一个人的思维模式，一个棋手对一步棋的思考与选择，不得不有思维偏好，而这种思维偏好，正好可以靠计算得出结果，而且简单易得，只要总结一个人所有的棋谱，这种思维偏好就算是人类自己也能看出三分，更何况是有更强大计算能力的计算机。

方士谦忍不住拿棋子扔林杰，说了那么多废话，我不懂，我就想知道大眼儿下盘怎么赢。

林杰觉得自己小时候和师尊宠着人宠上了天现在根本就是自食恶果自作自受，奈何他还毫无办法，只能习惯性的接着揉鼻根，说话都有些嗡嗡。

“简单来说，Yigo解决的问题不是围棋，而是王杰希这个人。很有可能知道对面儿坐着的是王杰希，通过他过往所有棋谱，预测杰西每一手棋步，这也就是他们论文里提到的概率问题。”

“……”

方士谦再听不懂，现在也明白林杰是什么意思了。

一个比你自己还了解你的机器，一个能猜对你所有棋步的机器。

“理论来讲，杰西他根本不可能赢，毫无悬念。”

因为一个人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突破自己思维的局限。

恐怕就连神，也做不到。

“虽然看起来有点儿作弊的意味在，但是能够通过围棋将人类思维精确的描述到这个程度，Yigo的主程序师，堪称伟大。”

“难道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仅存在于理论上。”

 

屋里两个是兄弟有没有有没有几个来来回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杰希披衣站在屋外，正看着一树在雪中也开得很好看的红花。旅店的老板娘之前见他喜欢，过来说，这花叫Tsubaki，王杰希听不大明白，老板娘说得急了，忙回屋拿了一小瓶润肤乳来，指着上面的汉字，继续说，Tsubaki。

原来是椿。

这花故国也有，名为，忍冬。

这花开得极其的任性，花朵娇嫩似不经风吹雨打，却从深秋一路开到冬末。越是大雪，越是开得娇艳。

王杰希心中，对这花说不出的亲近，总觉得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不是那种傲雪凌霜的风骨天成，只是那一种自顾自的执拗任性，只是静静看着就觉得很是可爱。

不是因为深秋，也不是因为冬天，也不是因为大雪而开放，只是我想开就开的那种天真本性。

王杰希也有一点不太懂自己，被个机器拿到了天王山，居然还有这样悠闲的心态。

 

于是王杰希就带着这种心态，再次输了第三局。

大师兄的乌鸦嘴特别灵验。依然输得毫无胜算是，输得特别难看。

到此为止，五盘三胜，人类彻底败给了机器。

如果说前两局，人们还带着一点点期待看着第三局，那么第三局的完败就预示着所有希望的终结了。

观局室记者室的空气压抑凝固快结了冰。

远在海洋彼岸的大神叶修作为直播点评嘉宾忍不住说倒不关心王杰希，大眼儿那心脏大得很，就是不知道方士谦那二货哭了没。

是事实方士谦当然哭了，还差最后五十手的时候，就开始眼圈发红，他师兄师尊见状不妙，问老和尚借了茶室，把人领了出去，

刚坐下来方士谦眼泪就噼里啪啦往下砸，林杰看着又是无语又是心疼。他不是不知道方士谦心里怎么想的，无怪乎就是把所有的错误都怪在了自己身上了，但就是特别心疼。

其实方士谦心里想的倒也很简单，谁的错不谁的错的另说，他是怕他自己，把王杰希的围棋全毁了。

林杰又劝不住，只好开了手机4G网，继续看直播，看着王杰希走出对居室来，坐在发布厅里，听着YiGo团队貌似特别无辜的说，不知道竟然会让大家如此难过。然后王杰希接过了话筒。

方士谦哭到连字幕都看不清楚。

然后听王杰希字正腔圆，慢慢说。

“今天，是我王杰希输给了YiGo，不是人类输给了YiGo。”

“谦儿……你听到他说的了吗？”

 

07

上次方士谦哭得这么委屈这么惨的时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去下入段。

两个差了半岁的小孩子才下三天就输飞了，大夏天的，方士谦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嚎，王杰希管大师兄要了几个钢镚买了两瓶北冰洋，师尊就坐在马扎儿上，拿着个大蒲扇，对着方士谦后心扇凉。

他们师尊也纳闷，八九岁的两个孩子，一起学棋一起长大，怎么什么都差了十万八千里。结果他还没感叹出个所以然来，当年风头正劲才十四岁的叶修拉着比叶修还打不了两岁同在棋院的韩文清过来，抬手就戳方士谦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

彼时叶大神刚在各类比赛山连下十六城，没几个人还能入他的眼了，然而那时候他却看着两个小孩子云，棋才够了，就是太小。

有时候你的棋才都在对手之上，可是你还是会输，棋盘上阴险的手段总是层出不穷，小孩子还没到面对大怪兽的时候。

其实一直以来，不同于很多老人家，他们仨的师尊还是非常喜欢叶修的。

千年以来，围棋在东方被禁锢于座子，后来有被禁锢于定式，唯有叶修，将这一切推翻重建。

棋盘之上，本就拥有着超越时空宇宙无穷的想象力。

方士谦哭声停了一下，然后更凶狠的哭了出来。

叶修吓得一哆嗦丢下韩文清就跑了。

韩文清对着人家师尊和刚赢了棋买了点心回来的林师兄，都不知道该说啥。

其实在八九岁的时候，两个小孩儿的风格就已经开始显现了。

方士谦的棋中正平和，攻守转换不留痕迹如静水深流。

王杰希的棋华丽绚烂，棋走大场从不拘泥于一池一城。

结果性格却刚好反过来。

韩文清想哄孩子，半天僵硬的吐出来一句，别哭了。

林杰内里早笑的想捶地，看够了戏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奶糖来，扔进方士谦嘴里。

方士谦立马就不哭了，一抽一抽的。

王杰希拖长声音叫了一声师兄，半大的孩子像模像样的从小西装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四卷手帕来，认认真真给他师兄擦脸，没说的意思是你就不要丢人了多大的事儿啊。

韩文清看着就是一哆嗦，这回倒不是吓得。

自此韩文清留下了心理阴影，以至于后来为甲联赛给自己选副队不会作妖放在了第一条要求。

小孩子哭完了就困了，师尊背在背上背回家。

 

和林师兄师尊他们复盘之后已经是清晨六点点之后了，天空在黑暗之后，开始渐渐转白，王杰希轻手轻脚的回了房间。方士谦睡在和室中间，像个小孩子，手脚蜷在被子底下。王杰希脱了西装，小心翼翼的侧躺下来，借了晨曦看他，看他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睡得肩背上一层细细的汗。

再往下看，眼睛还是肿的。

王杰希轻轻躺下来轻轻揉了揉方士谦眼皮子上那道发红的双眼皮儿的深褶，然后不为人知的，为了师兄，也为了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有点儿欺负人的嫌疑，但是他大言不惭的想说，为一个人伤心难过，大概可以称之为所有爱情里最不足为道的一点点小事了。

小时候幼稚得很，像所有小男生一样，想把他欺负哭了，等人一天天长大了，还嫌弃他，再过了好些年，才知道那一点点心情叫怜惜。

到底要拿你怎么办啊。

“……师兄。”

“杰希……”

他们像小时候一样，亲密的抱作一团。

被窝里烘得人脸颊发红，王杰希轻轻地搂着他，琢磨着方士谦新换的浴衣上是一对儿一对儿戏水的金鱼。

然后王杰希就像沉浸在温暖的水里迷糊了三四个小时。

人长大了就算再不想面对明天的太阳还是得认命的爬起来准备新的一天的到来。

 

午后的奈良唐招提寺又下起了大雪，方士谦站在小径的彼端，撑着伞，看着王杰希往前走。

方士谦看着王杰希穿过已经因为人烟稀少而有些寂寥的庭院，那个背影又孤单又决绝。

像追日的夸父，像撼树的蚍蜉，也像走过了刀山火海。

明知道也许又要输，又要输得弹尽粮绝，然而王杰希依然脚步坚定的走向了自己的战场。

而他们，方士谦明白，不只有自己，放弃了围棋的林杰林师兄，教导他们长大的师尊，在海的彼岸三国的职业棋手，甚至只是刚刚学棋的少年，又或是日本棋院里那些当年名震天下如今悄然隐退的耄耋老人们，此时此刻，都站在王杰希的身后。

已经不再有负担了，人类已经彻底输给了机器，这一局，是人类放下了傲慢，重新开始的一局。

屏息凝神，方士谦看着监视器的画面，王杰希执白落子。

白第78手，冲出重围。

当世国手无不赞曰：神之一手。

这一步棋，像一颗热油入了锅，对局室里，网上，世界各地有棋盘的地方都瞬间炸开了锅，而接下来YiGo莫名其妙的回应更是让这一锅水更加沸腾了起来。

只是这一手棋，若无意外，王杰希将会赢下这一盘棋。

然而这一手棋，却有更深远的意义。

方士谦停下了摆棋的手，静静的看着监视器上，王杰希落下棋子的手。

然而他明白，这更深远的意义，也许这世界上，都没有几个人能够明白，就算是他不停的讲述，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明白。

想要赢YiGo的办法不是没有，那就是突破YiGo的预测，用更强大的计算突破计算机的计算边界，超越自己，下出更强手。

要突破自己和何其之难，九段之后，很多人的棋都停了下来，想要再进一步难如登天，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然后就错过了，错过了青春年少最好的时节，然后老去在时光里。

只用了三盘棋的时间，王杰希做到了。

方士谦深深呼出了两口气。这一盘棋离结束，还久。他心中的弦，不到最后一刻无法放松。

一直一直，他一直摆到了最后一刻。

YiGo投子认负。

纸门外的雪松枝干在风中颤了颤，簌簌的白雪落在地面。风雪呼啸而至。

对局室里忽然安静了。

监控器的画面好像一时间定格了，很多人似乎还未清醒，王杰希是创造了怎样的奇迹。

方士谦心底忽然有一些细微的声音回响，五个小时之前，他的心底还是如此绝望，如此悲伤，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能够活着，真好。

这个世界，那么美好，奇迹每一秒都在发生。

能够活在这世界上，看到这样一局棋，真好。

这辈子能认识王杰希，做他的师兄，三生有幸。

方士谦站了起来，“王杰希，是了不起的大棋士。”

然后忽然响起了掌声，期初只是角落了一声，然后渐渐的汇成了一片，在千年古寺里，在亘古万年的大雪里不能停歇。

 

08

再休息一天才是最后一局比赛，他们师尊一个高兴，扯着王杰希和林杰出门喝酒去了。方士谦不喝酒，宅在旅馆里，跟叶神聊视讯。棋院那边也是大晚上的，人也都没散，叶神一会儿就被黄少天挤到一边去了，黄少天那一说起来就排山倒海没完没了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方士谦听着恼人都等，调高了麦克就开始跟他吵架，老板娘还以为发生什么了呢，探过来一看转头笑，还往方士谦手里塞了两袋儿面膜，黄少天就跟他吵得更带劲了，基本上意思就一个，王杰希这一手棋才没掉价，之前那下的都是什么鬼。他俩对着吵了半个小时，喻文州终于按下了黄少天息事宁人，围甲蓝雨队的队长亲自道歉，方士谦受宠若惊。

叶修终于夺回了自己那台省吃俭用才买回来的小Dell，看着方士谦还在那头生气呢。叶修支着脑袋想了想当年那个只会哭的胖小子和那个装模作样学大人的胖小子有些感慨：居然有那么多年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叶修看着方士谦，忽然来了一句，还不知足呢？

方士谦停了一下，点点头，老老实实承认，就是不知足啊。他想看王杰希打得YiGo毫无还手能力，想看王杰希赢得比赛，而不仅仅只是一盘胜利。我还希望他跟你一样十年称霸棋坛。

叶修笑骂了一句别做梦了，而后总算正经了一回，跟他说，我和文州都认为，YiGo只是针对了王杰希的下法，如果现在立刻换一个人，恐怕YiGo就会输得落花流水了。

方士谦说，我林师兄也是这么认为的。

叶修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方士谦和王杰希怎么还有个林师兄，估计没下到过他的眼前来。可是他记不住的人也太多了，也不是他的责任。不过叶修像，那也应该是个很爱围棋的人。

叶修忍不住嘲讽方士谦，能下出那样一手棋，你自己都说王杰希了不起了，还想怎么着啊你。人要知足，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惜福啊，小同志。

方士谦要不是隔着屏幕都要拿垫子打他，笑骂，谁跟你是小同志。

叶修静了静，忽然又重复了一遍，王杰希，很了不起。

方士谦微笑着回应他，啊，我知道。他是我师弟。

叶修很不厚道的翻了个白眼儿，没到招呼就掐断了视讯。

 

方士谦眨了眨眼，有些受不了忽然安静的房间。方士谦探起身来，伸手拉开了纸门，隔着纸门外的玻璃门再隔着小小的回廊，看着园中四方的天空继续飘着雪花，小小的旅馆里万籁俱寂，像是忽然隔绝了天地，只是他一个人在这里，和一场雪待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王杰希家里那套四合院，一个一个夏天一个一个冬天，他不知道在那里度过了多少年月。

也是四四方方的天，他能抱着膝盖和王杰希家养的那只猫数着月亮玩儿一个晚上。

大概暖气也太闷了些，方士谦连着玻璃门也拉开了道缝，死活不想承认是有点想回家了。

于是冷呼呼的气就跑了进来，方士谦挪了挪地方，自己靠在暖气旁边，蹲在墙角抱着垫子找了个舒服的地方。

于是王杰希一进门就看见他师兄像只猫儿一样挨在暖气旁边睡着了，屋子凉了大半边。

王杰希喝得有点儿多，思绪飘飞，忽然想起以前微博上看到的小帖子，那位铲屎官说他家猫冬天贪恋火炉，不小心烧了胡子，胡子长出来之前走路直撞墙。

微博上总有这些温暖的小事。

陌生人的，生活里的，琐琐碎碎。

王杰希关上了门，回过身来扒拉他师兄。

方士谦不想醒，闭着眼睛拍他手。

王杰希觉得自己是真喝多了，头回学着林杰的样子抄他膝盖抱他起来。

这回方士谦可真醒了，怕摔下去，一把抱住王杰希脖子，厉声就问大眼儿你干嘛你。

王杰希眯着眼睛低头看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把人往垫子上放，瞅着他下巴看，跟他说，怕你烧了胡子走路撞墙。

方士谦想对他翻个白眼儿，王杰希看成了闭眼。

——“闭上眼睛就是要你亲他嘛！”

王杰希没去亲隔壁伯父家青梅竹马的小姐姐，二十多年，头回亲了方士谦。

方士谦嘴巴上嘴巴里都是甜的，像是块糖。

他好久好久，好像永远也吃不到的那块儿糖。

王杰希都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他应该细细的品上数百回了。拖到现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十八九岁的方士谦是什么味道了。亲是亲不够的，但是王杰希觉得自己有义务检查一下方士谦为什么没回应也没反抗好像亲傻了。

色无地的角带散了，方士谦躺在一堆柔软的衣料里看着他，然后爬起来照着王杰希亲了回去。

其实方士谦只是不太明白这个吻，那些起起伏伏的情感像是叶神出得四路死活题，反反复复捉摸不定，想解的出来不如多试验几次就好了。

然后完全忽略了吻是恋人之间的事。

而其实这道题没那么难，用不着循环罔替死了一遍又一遍。

方士谦横着坐在王杰希腿上，在第三次和第四次之间换了口气儿，然而依然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终于在第六次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王杰希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儿，知道大概宣判的时候来了，百分之八九十不是个坏消息，可是他心里依然七上八下的。

“王杰希，原来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了，你可真是个人生赢家。”

“师兄……”

“应氏杯冠军，人类世界排名老二，神之一手，我还喜欢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师兄……”

“还真有？”

“不是，我腿麻了。”

“……哦。”

方士谦老老实实的爬下来一点也不觉得师弟忽悠他。于是王杰希理所应当的将人第二次放倒在柔软的织物里。

想那一天雪地里的幼鹿。

可念了很久很久，可是真的得到了，却也觉得原来如此。

多少次，多少年，他们在北京东京首尔的夜色的车流人流里，也在一张张泛黄的棋谱中黑黑白白的棋盘上，颠沛流离，那些在岁月里起起伏伏的心事都在一瞬间消弭，只能够静静的安然的落在他心里，而他们又会有很久很久的岁月都会在一起。

知足。

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