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燕辞归

全职高手:黄喻本命。
既往不恋。人们都是人世间的过客。

【方王】碰瓷 1-尾声 (全文完)

可以算是迟到的生贺吗?

电脑储存版,和连载版有些微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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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

 

1

都说全京城吃食最多的地儿是后海簋街,美女洋人最多的地儿是燕大脚下五道口,最是有名儿帝都老人儿都不去的地儿无疑就是紫禁城门口王府井前门大街八达岭。

微草堂子在皇城根脚下开了间小铺面,生意却不声不响的从晚清民国做到了如今。微草堂开门八仙桌上摆着一屏珠山八友仲南先生的瓷板画,据说当年东家正是与仲南先生结为忘年之交,这次版画出来第一天就摆在这张八仙桌上,东西多老,店就多老。

如今微草堂活过了瘟疫,活过了战乱,一年一年好死赖活的熬着,熬成了京城第一的当铺,当铺里当家换了一拨一拨跟中了邪念过咒一般,结果微草照样稳稳坐着第一。旁的人不懂其中门道,行里人却明白,微草堂大股东,可是方家。

方家大哥早年在广东,后来去了深圳做投资,老三在上海却是珠宝行里的人物,而这些年方家二少爷方士谦更是挂名微草堂,年纪不大,紫禁城里长大的,说一句饱读诗书不为过,明清瓷器浸淫太久,他自己不觉得,别人见了他却总要说句不食人间烟火。

买微草账的,一半是看微草百年老店的名头,一半却是冲着方士谦来的,外面仲裁不了的,不请老先生看,却是请方士谦看。行里说,方神准过

方士谦平日在皇城根底下北海门口乱窜,能在微草堂上坐着十天没有五天,没人管得了他。结果第一次见王杰希的时候,方士谦刚从脂粉堆里出来。脂粉堆是真的脂粉堆,烟雨楼里香料脂粉成堆的做成堆的卖,他进门就是三个喷嚏,好在闻过了三样鼻子就目了,说是楚云秀楚老板亲自招待他,其实不过说说八卦,聊聊“家”常,女人家怎么都比其他行里的人耳朵尖些,遇事也爱记着。彼时还没有变天这事儿,方士谦平日里无非就往紫禁城里跑跑,写两笔,签个字儿,名头刚响,生意特好。

他和楚老板聊得太久,衣服上的味儿怎么也散不了。香太浓就熏人,还熏的晕。

方士谦过来,王杰希不敢没礼数直接捏鼻子,心里也给这初次见面的家伙打了个负分。

人皮面白,腰细腿长,一身脂粉味儿。王杰希后来过得那么久都觉得自己想的特正确特别对。

纨绔子弟。风流,真风流。

方士谦没跟他握手,好像俗世的礼节于他来讲都是浮云,王杰希没当他傲慢没再给个负分大抵是因为外面把方士谦没根没据往天上吹,这行里封神的就两位,不食人间烟火就不食了,反正都是给微草堂挣钱的。

虽说后来他也明白方士谦这人三观是挺不接地气不食人间烟火的,都是做这一行的,就人家方士谦把家国大义放在前头。

方士谦说,小公子,楼下星巴克,走着?

 

方士谦没想到微草新来的掌事竟是这么个不知道打哪儿蹦出来娇娇嫩嫩的小公子。微草堂管事邓复生前两天跟他说过,国外拍卖行回来的人,虽说这行里本事是第一,可你也别小看了人家。邓先生看着方士谦就忍不住唠叨,方士谦虽说比他年轻,却在行子里比他早,又是世家出身,名头冠绝京城,可却气死人的从来不管堂子里琐事,邓先生一肩担着也就担着微草不垮了台,如今回来个小公子,他生怕方士谦尾巴一翘就给人气走了。

方士谦嗯嗯了一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如今见了真人反倒来了兴致。

先不说一双眼睛不太对劲,就一身整整齐齐折了袖口的西装都是北方四九城里难得一见的讲究,方士谦再一瞧见王杰希右腕儿上一只小金镯子,戴在细细嫩嫩的手腕儿上,衬得整个人就像南方烟雨里新抽的幼竹。

其实别人看来方士谦也一样面皮生嫩,只是他自己和年长的处的太久,没把自己当个小的。

他知道刚回来的人舌尖儿都灵尝不了味道不对的牛奶,方士谦点了两杯中杯美式,亲自端了拿足了焦糖。

他们两个坐在咖啡厅二楼的角落里,方士谦慢条斯理撕了三包焦糖一包一包往杯子里加。王杰希没动,斜靠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用那一双大小眼看他。

王杰希知道方士谦不是跟他较劲也是要试他。

咖啡凉的太慢,银匙一圈一圈搅过咖啡。

方士谦抿了一口咖啡显然不满意味道,放下咖啡杯的下一秒,他从口袋里拿了两个青花瓷片出来。

王杰希挑挑眉毛,这就是要来了。

方士谦说,这一个明的,一个清的,小公子,看看?

方士谦把瓷片放在手帕上推到王杰希面前,他还没抽过手去,王杰希已经捏着他的手腕儿压在桌子上,向前探着身体,深棕色的瞳孔看向方士谦。

瞳孔颜色在暗处太深,方士谦来不及躲,被人抓个正着。

王杰希轻声说,方神左手是明右手是清,我可说对了?

方士谦挑着嘴角笑了一下,说小公子还没过眼呢,不然好好看看?

王杰希微微起开点儿距离,手却还捏着方士谦手腕儿,说,瓷我不会看,也看不懂,可方神,我会看人。

王杰希放开他重新倚回沙发上,眼神头一次没落在方士谦身上,皱着眉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方士谦活这么大头一次明白,谁先招惹谁先输,有些道理。

还能输的心甘情愿。

“小公子,我家里藏了些咖啡豆,下次可要去我那儿坐坐,尝尝?”

王杰希不动声色,心里又给个负分。

方士谦不光风流,还是个双?

 

2

相处了仨月王杰希才觉得,方士谦这个人也挺平常的,除了有时候脑回路太奇怪想一出是一出,是一出做一出,爱折腾意外其实还算是个好人。没八旗子弟那么点儿爱好,听多爱读个书,养只猫。

方士谦他家在一片老院子里,时候倒没北海后海那圈儿四合院老,建国的时候红砖的院子,刚建的时候旁边还全是稻田荷花淀,这院子现如今旁边是热闹了,西城区多有钱的主拆不动,原先住了好几个大文豪,其中有一个还编了本《管锥编》,先生去世得早,夫人还在,原先先生养了两只猫,一窝一窝生了几代,老妇人也没精神养,东家喂一口西家喂一口,散养着,长得漂亮些的送了人。方士谦小时候爱看书就往老先生家去,后来也养了一只雪白的小母猫,取个好听的名叫如意,刚生就抱回来,跟方士谦特别亲。

如意跟其他猫一样,好奇心特强,东一爪子西一爪子祸祸了院里不少花卉,后来方士谦看他祸祸的差不多,偷摸从紫竹院里半夜挖了点儿竹笋种上结果种出了湘妃竹,又在院中间放了只大水缸养金鱼荷花,如意有次跳上去伸着爪子要捞鱼,一个没站稳倒着掉进去在水里扑腾,还好方士谦在屋里听见了动静,跑出来把自家猫救了。如意总算老实了一次,乖乖任方士谦那毛巾给他擦毛一边听了方士谦一个小时训,往后再也不敢跳水缸抓鱼。

后来如意跟着方士谦去了微草,最爱在算盘旁边趴着,可惜被方士谦养的太骄纵,谁也不让碰。

方士谦不在,王杰希第一天去坐堂就看见如意睁着一对儿鸳鸯眼睛盯着他瞧,王杰希早听邓复升跟他说过微草堂里这么个小祖宗,也不理它,自己过去翻账,如意盯着他看了半天,跳上,直起腿来往他跟前试探,王杰希看了他一样照旧不理他,如意大起胆子来那脑门蹭他手,王杰希拿余光看看他,抬手罩了它脑门慢慢揉,方士谦娇养出来的猫,毛色又软又细,手感太好。如意被他揉舒服了,长长的喵了一声,翻了个露出来肚皮往王杰希面前账本上横。

微草堂的小祖宗,王杰希不敢得罪,账算是没法看了,王杰希把整只猫抱在怀里,抱去后堂,坐在软皮沙发里,接着给他一下一下揉,中午堂里暖暖的,他自己都犯困。

方士谦中午喝茶回来,进了后堂就见一人一猫都卷在沙发里,听见他进来,鸳鸯眼和大小眼同时睁开看他一眼,大小眼闭上接着迷瞪,鸳鸯眼儿的那只对他瞄了一声,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轻声轻脚的过去,揉揉如意的额头,说,唉,孩儿大不中留。

王杰希没醒,小公子下了飞机没倒时差没休假,昨天被方士谦拖到自己家里去看了大半宿瓷器加瓷片儿,方士谦那么个拿咖啡茶水当白水喝的人,早上还能精神奕奕跟人家看东西串门去,王杰希可撑不住。

方士谦抱出条毯子来给人盖上,王杰希总算侧着伸开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如意拍了拍尾巴挨着王杰希尖尖的下颌角闭上眼睛也跟着睡。

中午也没人上门,方士谦看着睡在一起的一人一猫,从旁边架子上搬下来一本快翻散了架的瓷器大全来。

 

王杰希起来的时候,就听见前堂热闹,有人又是哭又是闹的穷折腾。原本睡在他怀里的如意也不见了,不知道上哪儿浪去了。

他从后堂里妆台上摆的铜镜里看看自己的样子,才起身往前堂去了。

柜台上摆了个青花大罐,方士谦站在中间,前面挡着邓复升,再前面有哭的又骂的,说微草商人无情。

方士谦还没眼力价,说,唉,东西就是假的,您这是让我怎么收?

王杰希听了一会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这家人先是说这东西祖上传下来多少代舍不得拿出来,又是说自家一脉单传孩子得了白血病没钱治,非要典当了瓶子好救命。

后头门外指指点点一堆看好戏的。

方士谦还是那句,瓶子是假的,微草不收,趁早拿回去。

那家人说,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凭什么啊?人家故宫的专家都看了,说就是真的,元青花!

方士谦听了都乐,那家人看他乐更生气了,拽着方士谦就要去评理。

邓先生那边一头汗,也没法劝,报警向来不是微草堂作风不是?

王杰希冷眼看着,等那边哭的歇了一会儿,冷冷来了一句,不光瓶子是假的,故事都是编的。

邓先生没拉住方士谦,这会儿觉得王杰希也真是个能添乱的,谁想王杰希有条有理说了一段,句句打脸,那家人立马怂了。

后面看戏的散了,一家人抱着瓶子悻悻散了。

方士谦说唉,我还想给人家点儿钱做做好事儿呢,怎么故事都是假的?

王杰希甩出一句,微草堂向来不是做好事的地方,脾气软成这样,百年的生意没断送在你手里也是奇了。

方士谦从来都跟自家养的如意似的被人捧着敬着,没人这么跟他说过话,非但没生气,还自觉地好玩儿,又想笑着逗逗他,眉眼一水儿笑弯了,说道,小公子教训的是,小的我记下了。往后保准厉害,直接打出门。

 

3

京城水硬难喝的天下一绝,煮多了水壶里都是一层茧壳子,王杰希别的不想学,偏偏会喝了花茶。过了三个月,又正是三伏天,泡上一壶花茶,慢慢喝,刚刚好。

京城里热的难捱,坐不了片刻身上就是层黏汗,原先如意还愿意让他抱着,这几日却只爱在空调底下趴在冰凉的瓷砖上睡觉。方士谦就跟他家猫似的,夏天一来,先闹三天病,每天蔫耷耷的趴在家里清幽的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跟找上门来请他回去的邓先生说怕晒黑,给邓先生嫌弃的不行,就差把人扔午门外广场上晒成干示众了。彼时王杰希还没在京城里找到合适的地方,方士谦一个人住着,家里也大,两个人也不寂寞。王杰希早上起来出门吃完早餐回来方士谦还没醒,等他下午回来就见方士谦靠在贵妃榻上对着风扇看书,连说几次会头疼都不听。

也巧,这两年古董收藏悄悄兴起,正赶上帝都电视台正想搞一鉴宝来的节目,数来数去,把京城里的名家大腕儿数了个遍,最后还是数到方士谦头上来了。方士谦岁数是小,可在这一行里太过有名,而且还长了张还算清秀的脸。人刚二十出头还是青涩,过两年什么样不知道,这两年刷脸大概够了。

方士谦死皮赖脸懒在家里哪儿都不去,车来接都不出门。

制片方大热天找了几次,美人计都快用上了,可还是没用。方士谦就两字儿,不去。

邓先生连拒了人家好几次,实在不好意思,拉着制片人的手说太不好意思了,士谦就那么个脾气,到时候弄不好还给你们找事儿,不然你们试试别家去?

制片方说邓先生,您也是这行里的老人了,若能去找别人,我们能不去吗?故宫里的老爷子最讨厌铜臭味,都端着呢,其他那些杂七杂八的招摇撞骗心里什么鬼主意您又不是不知道。您真当我们是看上方神面皮了?微草堂百十来年的信誉才是我们第一看的。微草开得价才能算准,别家,都不成的。

邓先生听了这话反倒听出写眉目了,说着说到底你们是想找个人估价的?谦儿他看东西是准,京城里他敢说真的没人敢说假,他说假没人敢说真,可要是论价,微草堂里可有人比他在行,纽约伦敦两大拍卖行回来的人,论理比微草还有面儿呢,可就是比士谦还小上两岁。

制片一听这话知道这事儿还有门儿,忙问,这可稀奇了,微草什么时候来的人才?

邓先生说,您坐着,我给您请去啊。

邓复升起身就往后头去了,王杰希正在后头看方士谦留给他的一对儿清缠枝莲瓷片儿对着今年刚过的春拍一件件看。

邓复升说杰希啊,有个事儿,你有兴趣不?

小公子一抬眼睛,想了想,说什么事儿?不耽误微草的生意就行呗。

等方士谦总算养的有些精神回了微草,事儿都定了。

方士谦一扇子敲上邓复升,说那么个小孩儿,你就给送到虎口里了,你行的你。

邓复升没理他,说一句,也就你把他当口羊,那么个没人情儿的人,出不了大事儿。

方士谦说到时候出了大事你拿什么赔我?

邓复升本来这两天就被他气得上火,听了这话忍不住开骂,说微草堂的人什么时候让你赔过?出了事儿什么时候让你担着过?你自己不惹事儿我简直就要念上三天经了。

方士谦把邓复升扔下,自己给制片打了电话,反倒死皮赖非要上去不可了。给制片高兴的不行,又给邓复升送了俩稻香村点心匣子去了。

 

录制第一天,方士谦和王杰希简直走了两个极端,一个快急死了服装师,一个快急死了化妆师,还好邓先生想得远,把俩人早扔出来两个多小时,前前后后一顿忙活,才把总算像点儿样子的两个人推上台去。

台上专家三个,除了他俩,另一个也认识,首博的杨聪杨先生,杂项收藏也是一绝,人也实在,还和方士谦相识,跟方士谦一见礼儿,就先是两句晚饭想吃啥,一会儿录完了吃小龙虾去。又看见方士谦旁边跟着小小一只俊俏小公子,忙又问这可是微草的谁啊?方士谦跟他没大没小的,说,这可是我们微草新请回来的宝,开过光的,多看一眼给钱哈。

主持人一看总算齐了,那边儿以上倒计时,录制准时开始。

规矩倒也简单,前头坐两队观众PK,猜是真是假再估个价,后头再问专家,那队猜得对算哪队赢。

前头输了不罚,赢了有奖,主持人也年轻风趣,场面好看热闹。

后头杨聪温雅敦厚,方士谦风流倜傥,王杰希冷峻睿智,各有各的好,自成一道风景。

一场录完,制片满意的不行,说这节目准保要火。趁着人没走,把后面的agenda也给订了。方士谦换了自己那一身T恤短裤凉鞋出来,说哟,您这是让我们签卖身契啊?

制片来来回回那么多次,也知道方士谦这人就是那么个脾气,听了一乐,说可不是嘛,方神以后可要多多指教。眼神却是往他身后王杰希身上飘去的。刚刚这个小公子可又是把编故事的说得想找个地缝钻。

 

吃完小龙虾,跟杨聪告别,方士谦带着王杰希沿着河边往回走,帝都晚上还凉快点儿。两人卸了妆脸上还有股胭脂味,让王杰希在三个月后又突然想起来他俩初次见面的时候,方士谦就是带着一身的脂粉味儿,那味道温柔香软却又清冽凛然,他想,这么个人物合该身边有个温柔香软的枕边人。他也想,到底怎样的人物才能站在方士谦身边。

可惜他猜错了,有生以来,头一次没才猜个真切。

烟雨楼的楚云秀楚老板他见过,人称得上温柔香软却又清冽凛然,方士谦敬她重她,却偏偏不是方士谦的人,连红颜知己都要排到四九城外头去了。

是风流是真,是寂寥也是真。                                                        

好像他就这么一个人活着,活到了现在似的,这世间除了几片儿瓷器都跟他没什么关联,好像这样活着就也挺好挺足够似的。不管这世界在怎样变迁,他都在自己一亩三分地儿里活得像在从前。

方士谦认得路,在前头带着他,京城里的掌故建国前建国后他都门清,一路闲聊看见旁边中科院对着玉渊潭钓鱼台那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又说起当年怎么就把京城给拆了的事儿了。

那个年月,什么人间四月天,到底有个好的有个美的,都不得好死,拆了毁了烧成灰想来是历代头一件要做的事儿,北京城也逃不过,可一想,千万年以后也一样都是灰烬都给埋了却也没什么好可惜的,那是假的。

方士谦说,这么些年,这边美是美了,可没人动过,你若是十年之前在这里,一准也认得路。

王杰希说,嗯,我认得,小时候上学,骑车就是这条路。

方士谦说唉?我上学也是这条路啊。

王杰希说,我家原来就在那里。我初中的时候总是抄近路走这里。

“哎,那是不是我们曾经相遇,那时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也许还年少轻狂一路飙车就想比谁快。

王杰希听到走在前面的方士谦轻轻的叹息。

“那不是太悲哀了?”

“不会,一点也不悲伤。”

方士谦停了,站在前面,在路灯底下看着他,“很遗憾啊,如果那时候就能够认识你。我想记住那时的你。”

 

4

王杰希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发乎于情,却没止乎于礼。方士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一刻站在他面前说的全是真心,才不管什么瓜田李下,什么月黑风高,几只蛾子在路灯底下扑棱。活的太真,太天真。

王杰希想,少年时候他又是个什么模样,还没多远,远不至于要忘记的地步,远不止于羞于提起的地步。初二的时候家长都把以后的路定好了,没给他什么选择的余地,可王杰希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原是出于情,后来出于理。他拿着签证站在海关的时候只是想,总有一天我得回来。

就像这京城里五月槐花非得香上一次,腊月八大处的枫叶得红上一次——他非得回来。

不用讲家国大意义,也不用讲什么血脉情深,不用非得哭着唱几首海外游子的歌。茫茫浮世弹指须臾,哪儿都没北京人多,还想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的,可是他总得回来。

偏偏遇上方士谦和他家猫,偏偏还活着像他羡慕的那个样子。

知道这世界自己没那么重要,轻装简行,悠然自在,却偏偏活出一副人人都羡慕仰慕敬重的样子,不能气,不能比。

那时候他真的还太年少,倒不是有多狂妄,倒也不是有多不羁,只是刚刚好的那么一点浊世人独立——人活的清醒些,别人看着总说好。

他不知道离开的时候,为何小伙伴们哭了好些——又不是不会回来。

后来知道了也只是一句“那不过是他们大概体会一下这世间什么叫分别,就算是最浅薄的那种。”

再长大些哪些所谓的分别离开,也不过是不得不,若是无情何必假装深情?有人走了也是应该,有人留着也是应该。

王杰希说,哦,也就是那个样子吧。

内心里暗暗讽了一句,原来你还没不接地气儿到没读过义务教育。

方士谦说唉,我那时候全是黑历史,不能提,特别中二特别矫情特别作,不是被我爹揍一顿现在还好不了呢。

王杰希说哦,我还真以为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方士谦听了忍不住笑说,是啊可不是吗,我是从我卧室里屏风前面那只淡描青花修炼来的转世投胎成了人。

王杰希说哦,你是你爹海外买回来的是吧?

方士谦说是啊是啊,回来一趟又走了,带着我娘在美利坚浪着呢。你知道方家吗?我家在国外的太多,留下的却也不少。

王杰希说,方世镜是你哥?

方士谦沉默了一下,无非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想说不想说能说不能说,然后他说是啊,这一辈还是中国人没走的,就我们五个了。方世镜是我大伯的孩子,明华在上海,学才在武昌,还有一个太小,还在上学,谁知道以后在哪里。

王杰希说,你有一天会走吗?

方士谦说,那你有一天会回去吗?

你有一天会回去吗?回到你那些洋酒咖啡红茶里,回到你那些西装燕尾雪茄金笔里?

那你有一天会走吗?离了你那只如意瓶子碗儿碟儿,离了你那二两铁观音三页书两方砚?

所以何必问呢?

 

回到红楼院里的时候,路上连车都没了,隔壁家高三考大学熬夜的灯他俩看着看着就灭了。如意守着他俩回来,自顾自找地儿接着睡去了,他俩洗了澡开着窗并肩躺在客厅一张软竹席上,夏天夜里就这么熬着,熬困了也就睡了。王杰希突然想,这么活着也挺好的,每天没啥将近,优哉游哉,活成他原来就羡慕的样子。

 

地方二台周末下午放了节目一个小时微博上火了的时候,方士谦正拿了只康熙十二花神杯里的一只找王杰希炫耀。这本没什么好炫耀的,王杰希原先高古的瓷器都没少见,可若是知道这看似完美的花神杯原先碎成了十几片画片儿上徐慧半个身子都没了的话还真挺值得一书的。

王杰希把不到半个巴掌的被子放在手里瞧,方士谦手艺太绝,连原先的缝都不见了。当时老华侨拿了杯子来找说了原委,方士谦看了半天说仨月的时候差点儿背过气去,那时候王杰希还没来,方士谦不想骗别人,却还真想骗骗他。

王杰希看方士谦尾巴都快翘上天去了,说邓先生跟我说过,却是连我都能蒙过去。

方士谦继续美美的说是吧是吧,我跟你说,这天底下,除了摸出鬼谷子下山那只罐子的那老头,还有叶神,我保准没人还能看得出。

王杰希看了又看说你要是卖,这杯子少说几百万也是有的。

方士谦说,我要真是这么做的,我家先生一定把我赶出门儿打断腿。

王杰希刚想问他怎么还有个先生呢邓先生先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进来,跑的满额头都是汗,后边还跟着先前电视台那制片导演。

方士谦一见他俩进来就兴致缺缺的,从王杰希手里接过那只小杯子,上上下下几层丝绸裹了装好,好还给人家。

他做完了,那边总算喘上气儿了。

邓复升说你俩还这儿闲着?手机呢?

方士谦说今儿早出门没电扔家里了。

王杰希却说邓先生这是怎么了?

后边制片赶着说你们俩还不知道是怎的?你们俩可出名儿了。

方士谦坐旁边哦了一声,说,杰希,回家,跟我挑件儿好东西给我家先生赔罪去,不然他这辈子真不认我这个徒弟了。

 

5

方士谦带着王杰希拿着二两铁观音跑故宫后门哄耄耋之龄的师父去了,进去之前还先挨了一个小时的闭门羹。哄了半天,茶都过了七泡,老先生总算露出点笑颜来,嘴上却借着教训方士谦,说当年你要去微草我就不答应,你来又是做什么?修好了东西出去卖钱,当年就不该教你这手艺该把你直接打断了腿直接逐出师门去。如今倒是长进了,还出了名跑电视台去了?干咱们这一行的,你居然还想着出名?心术不正!

先生骂他,方士谦照样一脸不正经,笑嘻嘻的说,先生心疼我,不忍心的。

老先生横了他一眼,说我是心疼你那双手。等我死了,在等你死了,这门手艺就绝了。

方士谦接着哄自家先生,低头做小,乖乖领骂

老先生把他骂痛快了,转脸看着旁边那只还小小的王杰希,说,你们这些商人,我就是看不上。

是仇,不共戴天之仇。

老先生说别当我不知道你,去年秋拍你可出了名了,历代帝王庙原先被八国联军抢去的玉玺是你临场拍的,生生压了一半价下去,八枚玉玺回了帝都,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可我不领情。

这事儿方士谦却不知道,听了心里一惊,瞬间五味杂陈,脖子扭过去看王杰希差点儿拗断了。

王杰希那时也还真是年少,远没一年之后微草当家的气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老先生说他一句他就还一句,而且这一句埋在他心里也太久了,他说,我做什么也不许别人领情。承情领情都不必了。

方士谦说,杰希……先生他不是那么个意思。

他家老先生瞪他一眼说那你说我是个什么意思?

王杰希说,不是微草愿意收了我,我早在伦敦街头流浪了,这事儿别人怎么骂我都无所谓,我问心无愧。

王杰希不惧不怕回眼看着面前头发已是雪白的老人。

老人对他看了又看,突然大笑出声,说好!好!好!微草没看错人!回头我请复升吃豆汁儿去。谦儿要有你一半儿,我死也瞑目了。

方士谦说,你尊您别说,我还想孝敬您多点儿呢。

老人说,我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世间我想求的都是求而不得死不瞑目,今天这么个小东西还了我半生三分心愿,我高兴。

 

回去两个人坐了电车,103路,建国几十年没改过路线,王府井美术馆故宫后门北海白塔帝王庙,一圈下来,车上一半外国人。

到了历代帝王庙方士谦偏要下来,没开门也要拉着王杰希坐会儿。

说矫情一点就是后头三皇五帝到如今188位帝王看着呢。

方士谦小言犯病起来也是天下一绝。

方士谦把爪子搭在王杰希膝盖上说,杰希,先生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王杰希叹了口气说,方士谦你知道为何邓先生还有你家先生都那么爱骂你吗?

保不齐以后我也得天天骂你。

方士谦眨眨眼睛说,不知道啊,这问题我还没想过,为啥?

王杰希说,因为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从不上心,别人的事儿比谁都着急。你先生还有邓先生他们骂你,无非就是那句恨铁不成钢。

明明美玉一块,偏偏去装玛瑙珍珠,你有病啊你。

挨骂活该。

况且我活的好好的,真轮不到你操心。

方士谦说,那就好。

王杰希说,你知道吗?大英博物馆里那么多糟心的东西,我看了最难受的是哪个吗?

方士谦说,哪个?鬼谷子下山?

王杰希摇摇头说,都不是,如果你有天去趟伦敦,你来猜吧。

 

他俩回了微草堂,邓复升气儿也消的差不多了,把两只一起拖过来刷微博,一个下午网友们异想天开连外号都取上了。方士谦从方神到方神经方公子方大仙排出去十几个,王杰希就一个,王大眼,回头一看谁取的?不是嘉世叶神还能有谁?

叶神在微博直接开了嘲讽,天涯顺道盖了栋科普楼出来,八卦古董圈爱恨情仇,有心没心的还把王杰希前两年在伦敦纽约的旧照翻了出来,一看就是圈里人干的,也不管是真炫耀还是啥阴谋诡计。

当然最热闹的楼还是网上分了两拨猜是方王还是王方,把两人互动截了好几张图出来说是真爱,问一句,杨先生你眼睛疼吗?还刷上了话题。

方士谦一开始没看懂姑娘们聊什么呢,看懂了没生气,先小心翼翼看看王杰希淡然安定的脸色。

王小公子还没长开,堂子里空调开得奢侈,他一身一水儿的浅色休闲西装再拎个剑桥包就像康桥边最常见的学生,挥一挥衣袖真能带走一片云彩。

一白遮三丑,叶神再是说他大小眼儿,方士谦也能觉得好看。

好看,特好看。

单薄了些也好看。

姑娘们拉郎配多半都是因为无聊看着好玩儿,真意没有多少,三次元真人CP当真了就没劲了。

可偏偏,当真的还就是当事人了,一层窗户纸被人家无异捅破了,方士谦暗地里倒吸了口气儿。

这能是什么时候看上的呢?

这是命中注定一定得栽,老天看他浪得太舒服了,得给他点儿劫数让他活得像个人。

方士谦没忍住,说,杰希啊,你看他们说的方王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看不懂呢就?

王杰希脸色不变,拿着麂皮擦着一副今天新进来的茶晶墨镜,说,你怎么不懂呢?无非就是你情我愿呗。可我怎么就觉得王方更合适呢?

方士谦咧嘴一笑,说,哦,杰希,你不知道,我们方家,都是攻。

邓复升在旁边没敢吭声,心说杨先生眼睛没瞎,我快瞎了。

 

6

王杰希明白方士谦不是个双的,是个弯的。

刚好他也是个弯的,懵懵懂懂了那么些年,最后终于明白了,无非就是一句喜欢。因为喜欢所以眷恋。

只关风月,都是不足与外人道的事儿。

方士谦搂着他的时候抱着他的时候,都一样。

没有纠结,没有亏欠,只是刚刚好两情相悦,不辜负青春年少花好月圆。

只是洗了澡,他迷迷糊糊快睡去的时候,方士谦大热天搂着他没放手,牵着他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王杰希挣了一下说,热。

方士谦好像轻声笑了一声,低头说了一句,王杰希你要是没活得那么清醒明白该多好?分些心思给我,好不好?

王杰希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眨了眨又闭上,说那我跟你一样面儿上看着没心没肺心里麻麻黑就好了是不?

方士谦愣了一下,放开他的手,侧身躺着,拿着旁边的蒲扇贪凉。

方士谦说,哪里哪里我心里一点儿也不黑,敞亮着呢。

王杰希说,你活得没心没肺的,可想得到的,都得到了,包括我。你连求都没求过,什么都准备好了放你面前了,你是真傻呢,还是假傻呢?

大半夜里轻飘飘一句话把方士谦活得二十几年做了个总结,倒不是盖棺定论,只是听着总有那么点儿不对劲。

方士谦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他仰躺着枕着自己手臂,半天才来一句。

“可你也得到我了不是吗?”

 

第二天方士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拿着装了康熙十二花神杯的小杯子小盒子,在堂里一圈一圈转,如意趴在地上贪凉,还差点把他绊摔了,醒了睁着眼睛看着方士谦,喵喵叫了两声,跟在方士谦身后绕着堂子转了一圈,又趴回去接着睡。

“行了行了。不至于的。”邓复升被他闹得心烦,抬手又把空调调下去两度,“你做的东西别人什么时候不满意过?心里瞎琢磨什么呢又是?等会儿我给你叫救护车去。”

“你叫吧,我心里不安稳,真怕有事儿。”

“行,我给你叫。”

中午下了大雨,得亏叫的早,救护车没堵在路上,转头还真派上用场了,可惜没拉走方士谦,华侨老先生看见了杯子,一口气儿没上来,旁边医生护士刚要说他们们没事儿瞎报什么救护,话音还没落先来了一轮心肺复苏。心跳有了着急把人往医院拉,杯子还没是忘了拿。

方士谦拿着杯子又扔回保险柜里,回了后堂抱着王杰希不起来。

刚才前头吵,王杰希没出去,如意撒娇非要王杰希抱着给挡耳朵,现在方士谦霸占了王杰希膝盖,这会儿如意睡得香还不愿意起来,王杰希一抬手就把如意放在方士谦胸口去了,暖烘烘拱成一大团。

方士谦心疼自己家姑娘,不敢动,一下一下顺毛,连声音都放轻了。

王杰希说,你怎么就知道得有辆救护车来?

方士谦说,将心比心呗,他来我就知道,等雨小点儿,一会儿去帝都台前估计还得去趟医院。

等雨小了些俩人估摸着临近的三甲级医院,往急诊一去先报上名儿,到床边老先生刚安稳些睁开眼,旁边一堆儿普通话带着洋腔的偷摸擦眼泪的。

方士谦从袖口里把东西递了,老先生手抓不稳使劲躲,他就弯腰用手托着。老先生半天没说话。

方士谦叹了口气,说人我也帮您问了,您到底是晚来了一年,可这东西修好了也是个念想不是?叶落归根,早年吃过豆汁儿的人,到死了,都是北京城的人。

回头他俩要走了,天儿也晴了。

正所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王杰希想,虽然微草名为微草,可与幽草却无不同。只是这一句终归是晚晴,有些不好,可是他又一时间想不起哪句更好,也是放在心头的一句,偏偏舌头被猫叼了去就是想不起来了。

湛蓝湛蓝的天,是帝都这几年难得一见的美景。

方士谦就站在湛蓝湛蓝的天底下笑,笑得无忧无虑,笑得好像这世间什么事情都会变得很美好。

王杰希就知道他又得感慨一回人生,犯一次病,等着他这次又能说什么奇葩言论出来。

方士谦说,周董的《青花瓷》听过没?

王杰希嗯了一声,心不在焉的的问他哪句。继续专注的折着手中折叠伞。一瓣一瓣捋顺了再顺着同花色的袋子绑上放伞套里。

方士谦说,就是那句,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杰希呀,你可知道这句出自哪里吗?

王杰希又哦了一声,看他神清气爽的掉书袋。

“雨过天晴云破除,赭般颜色做将来。”

王杰希抬头看他,再看看湛蓝湛蓝的天,心说,哦,原来就是这一句。可柴世宗赞的汝窑还真不是一般的奢侈。

方士谦说,那你猜我在等着谁?

王杰希把他笑嘻嘻的脸推开,决定今天还是谁客房好了,天气虽热天天贪凉也不好不是?

 

7

有时候方士谦真想问王杰希一句你是真的就不知道,人家故事编的拍案叫绝,偏偏王杰希就能不动声色,三言两句平平淡淡都是往别人心口扎的刀子。

录播没出三期,王杰希又火了一把。粉丝们曾经做过一组gif,王杰希十几张图都是一个样子,就好像自己旁边竖了个结界似的,别人的嬉笑怒骂人情冷暖都跟他无关。

方士谦是自由自在的活着,却照样有七情六欲。

有人叫好,有人骂。

有人笑说一句王小公子宝相庄严。

无情之人最无情,该出家。

方士谦说别啊,俗世繁华,该享乐的时候怎么能出家?要是有一天你烦了我就陪你去终南山耕田去。

王杰希说你陪我出家?这天底下还能有能渡你这个妖孽的?

玩笑话说得太多,闲来无事逗逗乐可以,却没有一句能当真。

播了五六期也进了秋天,秋风一来,秋霜一下,西山上的叶子颜色一天一个样,香山上人又满了。邓先生本是想等着人都不忙了带着人玩儿一趟去。可方士谦又懒成一把骨头,成天宅在自己家里,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方士谦总能找个由头在家偷闲,况且这一年也算他勤奋,外快挣了不少,怎么说也不出门,直到他大伯家中族长打过电话来说是家里小舅爷过了要他回家,他才从贵妃榻上起来,拉着王杰希,说想要回一趟故乡去。

方士谦从他爹那一辈是土生土长的帝都人,可帝都历朝历代也没什么不同,人来人往,有人留着,就有人离开。三环二环一通拆迁,如今真正曾经是红绿顶子高门大户满清子弟全搁五环外头去了。

方士谦长到如今,算来儿时回去也不过三次,这几年他父亲又去了国外,大伯的长子方世镜长年在南方神龙见首不见尾,年年祭祖的事儿才落到他身上。

故乡于他,也不过是父亲曾经讲的些传奇,曾经心里一个小小的念想。

原先回去火车要坐上一天一夜再坐大巴,如今高铁半天就到,转乘大巴,到了家乡天儿也不晚。没想到,方家弟弟方学才却比他还到得早些。可想来也是,他们上头三个哥哥离得远,最小的一个弟弟还在外头上学,也就只有还留在W市的方学才才能时常回来照应。

跟方士谦带了自家微草堂小公子一样,方学才他家年纪轻轻的当家的带着个小妹妹也来了。

两边在一照面儿,当家的都没说话,那边小妹子先跳出来说唉?你就是王杰希?杰希大神求签名啊。

方学才嘴角抽了抽,跟他哥说这是我们堂子最小的叫戴姸琦,非要来看看,当家的不放心他也跟了来。你别看她这样,一会儿见了伯父非得说他跟小姨奶奶似的。

乡下办红白喜事热闹,去的又是最后一位族长,十几张桌子摆了几天,一大家族的人全来了,这天早晨才出了殡,几十里放了炮仗。方家两个来的晚,趁着天还没黑全,去坟上敬祝香去。

方士谦跟着方学才一路走去,方学才这两年常回家乡路早已走的熟了,两人带着手电筒一路找过去,也没丢。

回去的路上,暮色四合,方士谦忽然想起来他爹曾经说自己上学的时候,中间有片坟地,晚上飘着磷火,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了,看到了也没啥,人鬼都有点儿好奇心不是,何况葬的都是方家祖祖辈辈的人。

方学才刚才还在前头走着,知道他停下来,转头等他,问他哥?怎么了?

沉默了大半天,这才叫声哥,还带着怎么掩盖不了的乡音。

方士谦回过头来,摇摇头说没啥,接着走吧。

方学才动了动嘴唇又叫了一声,哥?

方士谦说行了,你有啥想问的就问吧,憋了一路你也不怕憋死。

方学才说,你跟王杰希是真的吗?

方士谦想了想,才说,我所以的真情都给他了,就是不知他给没给我。

方学才听懂听不懂地点点头,说,怪不得大伯说你和阿爹最像了。

方士谦说怎么像了?我还没阿爹那么痴,他若真是无情,好聚好散也就是了,什么年月了还信这些。

 

王杰希他们原来是客敬了两杯酒也就是了,早早回了,王杰希站在老屋二层小楼的屋檐下等了半天,等得他都有些倦了,才看见两个人打着手电一路走回来,方士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杰希等我呢?

王杰希这一年身高又蹿了一蹿,刚来微草时比方士谦矮了有些,如今不是仔细看仔细瞧就看不出来了,他挨得近些看着他一额头的水,不知道是汗还是露水。

王杰希又没理他这句,说我烧了水了,洗过了,你赶紧的。

方士谦洗了澡换身衣服上楼去,就见王杰希坐在床头拿了两本原先阿爹留下的两本红楼梦,书正翻到。

王杰希见他过来,指了指小人书上留的名字问他这人是谁,怎么跟你用了一个士字?

方士谦拿毛巾擦了擦头发,说这是我阿爹,哦对,你不知道,家乡这边,阿爹就是祖父,反而喊自家亲爹一声爷。这祖屋原先是我阿爹的,书也是他的。

王杰希哦了一声,又问他,那你家小姨太太又是谁?

方士谦笑说,怎么?大伯拉着小戴说小姨太太的事儿了?

王杰希点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方士谦抬头想了想,才说,原先二战的时候,方家四兄弟娶了九房夫人,小九就是这个小姨太太。当年家里来了土匪,小姨太太带着另外八个从房梁上顺下镰刀来,把土匪全砍死了。方家的女人都厉害,嫁出去的女儿厉害,娶进来的祖奶奶更厉害还会识文断字儿。

王杰希问他,后来呢?

方士谦说,后来就那样呗,家里败光了,再后来七几年那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阿爹原先在镇里,后来也回了乡里,我阿爹……

王杰希心不在焉,听到他停了才又问,你阿爹怎么了?

方士谦总觉得,也没人嘴碎还能跟他说些什么,才说,我阿爹回了乡下,他夫人去的太早就留了三个儿子给他,他一直烧纸烧到我二叔上了大学。

要不怎么说痴呢?

王杰希把书放下,转头看他,刚好撞上方士谦看向他的眼神,王杰希倒是挺坦然的,他们都说,你和你阿爹最像,照片我看了,是像。

方士谦心里七上八下的,可到底很多东西他都舍得给的,没想过问个结局,纵使真的是一厢情愿,可给了就是给了,纵使有一天他给到给不起了。

他不敢想,不敢问,能有一天的欢愉便有一天的欢愉,能熬过一天就是一天,

可他总得给他个结局。

 

8

方士谦本还想带着王杰希看看五十里荷塘云梦泽尝尝家乡最鲜最美的莲子莲藕菱角,可惜不是时节,五十里荷塘一片萧索,不是文人也看着凄凉,还好有他弟弟方学才记挂着他哥哥拿了十几袋子苕粉藕哨子给他解馋,等送回自家当家和小妹后亲自车送他俩去了机场。

路上方学才看着自己这位未来的嫂子现在他哥的秘密恋人好几眼,深深的沉思了全是一下他哥哥的审美回想了一下这位冷美人的表现长长叹了口气,回头王杰希逛机场商店跟方士谦说个虽说咱家都是攻吧,但我怎么就不知道你好SM呢?

方士谦说你丫滚瞎说八道什么呢?这都跟谁学来的词儿?小心我跟二叔告状。

这些个词儿还不是小戴那里来的?那只小妹最好这些弄得他们这些男的都不能不明白,方学才翻了个白眼儿就不乐意听方士谦说帝都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也不能说啥是吧?

方士谦说,杰希他对别人一个样对我一个样,你跟他熟了就好了。

方学才说,那么个冷美人,我可消受不起。

方学才没敢问怎么就不一样。

 

在飞机上方士谦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头放着怎么着都不可是,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把脑袋杵在飞机眩窗旁边。王杰希仔细研究了一下一米八多的瘦条的男人怎么在经济舱的座位上因为犯困把自己弯折扭曲的全过程,这让他想起前几天也是一个午后,如意把脑袋压扁在沙发扶手上四肢七扭八歪的支棱着,小腰一扭一扭的,最后抱成了团,一点儿也不淑女。

反正人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王杰希伸手把男人的脑袋扭过来安方在他自己的肩膀上,拉过机舱里的毯子给他盖上,然后从前面的座兜里杂志拿起来看看又有哪个文青周游到了尼泊尔。

 

他们刚回微草,就看见邓先生溜门撬锁进了家门,在门口和喵喵叫的闺女如意对峙。王杰希倒是淡定,顺了顺如意的毛,抱起来抱进怀里,说邓先生进来坐吧。方士谦拖着箱子进门,先奔洗衣机去了,把换洗的衣服一件一件扔进去洗,换了衣服洗了手出来,那边问完了中餐晚餐订了夜宵吃簋街总算说上正事儿了。

邓先生说,你们俩不在,理事会那边儿想塞个小孩进来,是理事长的儿子,叫高英杰。

王杰希哦了一声没什么表示。

方士谦磨了磨牙,哼了一声。王杰希把手在茶几底下放他膝盖上他就老实了。

王杰希把手只着,一手顺着如意的毛,一手顺着方士谦的毛,邓先生也不知道这小公子琢磨什么呢。

王杰希总算琢磨好了,大小眼儿看着邓复升,说,这几个月我和士谦连轴转是太忙,是该进来几个帮衬着,您到主页上发个信息呗,别只进来一个,多进来几个。

方士谦听到他这话,本来还气着,结果滚到旁边抱着肚子就开始笑。

十个八个的养不起,三五个帮帮忙的还是可以有的。再说其实王杰希对于娇生惯养温室里开出来的富二代小小花朵还真没有什么偏见,要说富二代的话……其实放养出来的方士谦和呵护出来的他大概好巧不巧的也都是,只不过方士谦对于生活水准要求不过是吃的舒服睡得舒服而已,连工资卡都交给账房先生邓复升帮忙理财,半柜子的知名大牌还是录了几期节目邓复升实在看不过眼了拿出银行塞给微草堂唯二两张白金卡,把人丢在星光天地逛了一个晚上买的说是为了路上有人认出你们俩别给微草堂丢人。对此方士谦还表示不如给如意再买个特技猫爬架,所幸在购买的过程中全程配合试穿(不如说放弃挣扎了),只是因为一米八的细长身高而烦恼以下好像都挺好看的啊到底买哪一个。

王杰希帮他挑了两身中规中矩的西装和领带,却突然想起自己还在伦敦的时候,他就像那一年Kingsmen版仙女教母里的主人公,为了站上苏富比伦敦春拍的台面,量身定做西装的时候——有生之年最尴尬的时候,在绅士面前手足无措。

绅士们满意着他们的作品同时对他特殊的东方人略窄的肩膀面露遗憾,但也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遗憾而已。肌肤相亲的时候他没有错过对方宽阔有力的肩膀,所以会想也许那些微的遗憾也会没有。

在伦敦求学闯荡的那两三年里,一开始他也会怕,只是慢慢地,慢慢的就会懂得,到头来,人都是一个人活着,有些事情,只能一个人挨着,一个人受着,一个人忍着,一个人扛着。

可他真没想到,理事长的儿子高英杰还真就是个没经历过风雨没被人一脚踹下深水区的小孩子,倒是钟灵毓秀的很,雕琢一番也是个人才。

                  

邓先生把消息挂网上又拿他俩的微博号做了个小转载,没一个上午,简历先收了十几二十封,一顺看下去,有真进微草的,也有趁机想过来要签名的,当然也有又想要签名又想进微草的,邓复升先在帝都有些大学的经管系里挑了几个顺眼的,又顺带挑了两三个美院的,人太多群发了邮件,订好两个下午像模像样的来场面试。

高英杰本来在后头跟着方士谦看瓷器,古玩一行这些本就是最基础的,可面试开始了却被王杰希叫到前头去了,师徒两个人摆了张桌子坐一起,一个一个进来,一个一个问,王杰希话少,高英杰不敢说话,来个人走了,王杰希问高英杰你觉得这人怎么样?高英杰扭扭捏捏的,说刚才他是不是撒谎呢?

邓复升躲在屏风后面看着师徒两个人莫名其妙,把得闲的方士谦叫过来问你家这位小公子是想做啥?方士谦扫了一眼师徒俩这架势,笑道杰希这是相面呢,你别打岔。邓复升问说这相啥面呢?方士谦继续笑,说杰希就一照妖镜,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一照就见分晓。

 

9

 

两天终于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还剩下几个大活人相完了,王杰希拿了三份简历进来,方士谦忙收了翘脚,亲手递上刚烹好的盖碗茶。王杰希说就这三个了,你看着挑?

一美院姑娘叫柳非,没倾国倾城的像嘉世苏姑娘似的,却眼眸清澈透着一水的激灵,简历后头还两张作品一张山水一张人物,虽不是大师之作,却也神韵俱佳;一学金融的叫刘小别,名字取得半俗不雅,却总有些匠气。还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理工男叫袁柏清。

方士谦笑着摇摇头,说杰希你都挑养的乖的,我可不要。

王杰希瞥了他一眼,把理工男挑出来一份放这位大爷面前,说,这愣头青可是非你不可,我看着也挺好,你真不要?

方士谦低着眼睛看了又看,真就没看出什么好来,他又抬起头看看王杰希,看了半天才说,既然是你挑的,总有你的缘由,就他好了。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嘴巴里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方士谦也不知道,抓了一把小鱼干继续逗他家闺女如意。

 

三个人毕了业一天进来,王杰希还要带高英杰,柳非和刘小别先跟着邓复升去了,留着袁柏清和方士谦两个人眼对着眼尴尬的不行不行的。

袁柏清一理工男愣头青,情商堪忧。方士谦翻了翻他CV,后面长长一面文献列表底下还有一本水彩一本素描。

方士谦总算看完了,说,水木清华的啊?不给国家效命来古董行里,谁瞧得起你?

方士谦还当这还是是块儿木头,不吭声,谁知道话横着就从这小子嘴巴里出来了,说,呼啸林先生还是我学长,他能琢玉,我怎么就不能进古董行?

方士谦眼睛一瞪,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往袁柏清身上招呼,刚才还什么都不怕的小子,一下被他看得发毛。

方士谦说,哟?不错嘛,还什么都知道。我一做活人生意,专门落井下石的,你是想跟我学什么?

袁柏清倒也挺直接的,说,我知道这京城里,旧瓷迎新,除了您,不做第二人想。

方士谦说,你查户口本的?

袁柏清也没跟未来自家先生客气,说,网上把您老扒得不剩内裤了。

我CI……AO……

方士谦心口瞬间一口老血。

未来的师徒两个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

接下来三天两人见面没两句就呛呛,袁柏清在院里拿着碟子画画方士谦就过来招惹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乱说一通,说的袁柏清忍不住就顶嘴。

方士谦正在气头上,呛呛两天索性回家,可却连书都看不下去,衣服也没换,抓了把鱼食趴在水缸边上喂鱼,水是前天新换的,一金一红两条锦鲤摇着尾巴一上一下在枯萎的荷叶下游曳。

其实他也不是刀子嘴的人,只是不知道那小子触到了他心里哪根弦,一时间就没忍住。

居然就还把林敬言林先生抬出来了,还学长。

两条锦鲤没心没肺的吐着泡泡,吧唧着鱼食,简直越看越气。

林先生林敬言是谁?那是百十年不世出的琢玉名家,前两天去大觉寺录的节目才见过这位林先生,那也是以等一等的妙人,怎么是这么个土小子能比的?

秋天里时间还早,京城一年四季就秋天最好,秋高气爽的天都蓝蓝的很给力,他又气闷了一会儿才看见天边飘起晚霞来,好似他曾在石膏上描绘出的钧窑令人捉摸不定的窑变。

唉,想他那么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死拧着把师尊气得吐血。

心里默默否认自己当年也是个上方揭瓦天天讨打的熊孩子,可他自己进这一行的缘由好像还是因为闯祸。

小孩儿贪玩到十二三岁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当年碎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民国仿的一只玉壶春瓶,他也怕打,自己偷摸找了502歪七扭八的黏上,自然还是瞒不过,他爹追着他满院子打,他抱着还是个小奶包的如意跑到隔壁奶奶家里去了,那时候老爷爷也在,还帮如意拉过好几次猫咪打架,那时候方士谦还是个发育不良的小麻杆,一人一猫被老爷子一把护在身后,说不就是个瓶子吗,我认识人,能修的看不出来的,孩子不许打。

后来就带着方士谦去见了方士谦后来的师尊,他师尊那时候也六十好几了,三个月才把东西修好了,方士谦就眼巴巴的瞅了三个月,这一瞅就入迷了,小孩子脸皮也厚,撒娇赖皮满地打滚也要学。

他师尊被他气笑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师尊当年就差学自己发小一起跳了太平湖了,早就立誓一辈子不收徒弟。小孩子三天两头就换个心性,他当方士谦就是个一般小孩子,可没想方士谦不分寒暑软磨硬泡就这么过了一年。

他师尊一直独居,家里没人,不是博物馆大年三十那天闭关家都不回家的,那天三十下大雪,他坐最后一班车回家就看见方士谦坐在他家门口,怀里抱了盘饺子,还没凉透。

当时老爷子说不心软是不可能的,就算是那些年读了再多孔孟都不信人心本善。

结果真当了师尊,赶上方士谦中二病,师徒俩人三天两头就是吵架,可就是这样,方士谦他父母拿着绿卡走了,师徒俩外加一只小如意相依为命了好几年。

方士谦鱼食喂光,贴着水面看两条吃完饭开始重新运动一下的两条锦鲤。

王杰希下班刚进院子就看见方士谦垫脚站在鱼缸旁边,一副要把自己埋进去的样子,方士谦还穿着他买的那一身白色菲拉格慕,水光潋滟的映着那张清秀的化点儿妆就好看的脸,算不上倾国倾城,算不上英俊潇洒,好看也有个男人样,清秀几分都入骨,视力也好得很眼神透着没一点儿世俗的清澈。

 “方士谦,你又想什么呢?”

他却不知道,方士谦猛然抬起头,看着他迎着晚霞走过来,一时也看着着迷,方士谦总想用所有他在故宫里摸过的东西形容王杰希,是汝窑青瓷没他贵,淡描青花没他雅,是郑板桥画竹没他清俊,东坡写寒食帖没他潇洒。

美的独一无二。

——情痴嘛。就是所有人都说不美,他都觉的美,不能怪他不是。

结果方士谦就把生了一下午的气给忘了。

方士谦对上王杰希视线五秒不到就开始接吻,吻着吻着就穿过院子往卧室去了。

王杰希揪着他身上那套他挑的他刷的卡揉的皱巴巴的西装,一个一个纽扣往下解往下脱。给情人买衣服的那点儿意味他全懂。

方士谦抱着他拂过他贴服在坚硬骨骼上柔软细腻的肌理,就想抚摸过的那么多只瓶子,五彩的琉璃的珐琅的青花的最后想起那只柔白色定窑的小瓶来,温润如玉,触手生凉。

就这么一辈子就挺好的。

 

晚上两个人简简单单煮了点儿汤面吃,黄金档帝都二台又重播了上星期的节目,方士谦还是没脸看,他自己脸刚出来,就转了台看言情剧。

王杰希心不在焉的看着电视上乱撒狗血的儿女情长,这世界上为情之一字生生死死的事儿那里就有那么多呢?

到底还是平淡温馨的好。

电视上终于放完了片尾曲下期预告。

方士谦其实也看得很是心不在焉,刚才一直在翻袁柏清那一本水彩。过了一会儿跟王杰希说,周末想去找师尊。

“……带着那死小子。”

 

周末他们两个带着袁柏清去了趟故宫后门,他师尊正给一只碎了几十片的青花大盘贴号。

老爷子总算忙完了,抬头看看他们,方士谦在袁柏清后面就是一脚,说还不快去,给你师公敬茶去。

袁柏清再是个情商低的也知道这次方士谦算是应承什么了。

老爷子看了袁柏清好几眼,竟然是一派和颜悦色风轻云淡,问这问那,问出来是五道口水木清华的更高兴了。

方士谦在后头看着直摇头,说唉,隔代亲呗。

老爷子高兴就好。

他俩又在旁边找了个咖啡店,躲在里面喝咖啡。没一会儿外面又刮起秋雨来,也不知道哪路神仙渡劫呢,不过反正京城里年年都得闹这么一回,据说早年刘伯温修北京城就得罪了龙王爷了,这梁子结了人命,谁也没招*。

王杰希看着外面匆忙赶路的人们,再看看一脸反正天塌不下来的方士谦。

微草有这么一位爷,难怪邓先生操碎了心。

王杰希也好像风轻云淡的说,上周我去董事会了。

外面的雨哗哗的下,方士谦一开始跟没听见似的。

王杰希又说,明年开了春,微草的老板就是我。

方士谦说不出一个字儿来,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不懂,也不想懂。

王杰希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袁柏清合适吗?

方士谦总算会说话了,问他问什么。

“你们两个,到头来都一样,一样不是商人。”

 

10

方士谦听王杰希说他不是商人过了好几天一直到入了深秋新开录新一期节目都没醒过味儿来。好死赖活的生意,过手的东西一天两出也早过了上千,更何况典当行里天下第一的微草堂流水的进账。

说他不是个商人?还能谁是啊?

他们那时候在星巴克里间吧台底下沙发坐,王杰希挨着他,贴着他的手,从他米白色西装裤兜里掏出一片青花来,细金镯子卡在口袋边儿上磕着他手上那只梅花表。

王杰希说,收藏家,鉴赏家,古董家,你都是顶级的,可就是商人,八竿子打不着。微草没垮在你手里真是万幸。

微草堂未来的大当家,在方士谦眼里眉清目秀独一无二的小公子,就那么贴着方士谦,在他耳边耳语,外面大雨下的稀里哗啦的。方士谦听得一清二楚,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明明不久之前王杰希还压着他手腕儿,问他一个是明的一个是清的,而他终于能是个穿戴整齐摆上台面,配得上他身份的少年了。好像过了很久,什么都不一样了。王杰希看着方士谦继续傻着,把手抽回来,端着桌子上白瓷厚杯子喝加了焦糖的美式。

 

节目录到第三天,他们换了一水儿的广袖深衣仿佛一瞬间就穿回了唐代。衣料心意十足,都是尚好的湘绣,节目组越发有钱,包了几万的红包给央戏带着俩老化妆师租了衣服,前后包了半个飞机,一起飞去西安。

央戏的老师做戏讲究,头套妆容摆弄了半天,几个人清晨四点多被折腾起来,起来太早,都犯困。央戏的老师对着方士谦画,给他做了个远山冠和一身朱衣团花礼服,头发藏在冠里,细笔勾了一双桃花眼儿。方士谦自己也看不见自己,换了衣服出来,站在衣帽镜前跟猫咪照镜子似得,差点没认出来他自己来。

旁边门咔嚓一响,方士谦转头就见王杰希带着玉冠披了一半头发出来,面上描的长眉入鬓,手里端着把湘妃竹蝙蝠扇,一身白衣飘飘如仙。

方士谦一个没忍住,就会乐,拉着王杰希转了个身,勾了他一束头发,笑嘻嘻地说,杰希大大长发及腰嫁我可好?

王杰希抬着手拿扇子直接给了他一下,广袖糊了他一眼。

后头小助理看着他直红了脸,举着手机一顿拍,眼看着微博上又热闹了。

旁边一看,林敬言也出来了,哪里都好,就是偏偏给央戏老师贴了长髯出来,方士谦扶着旁边墙笑得直不起腰来,要不是身上这一身皮他赔不起都该滚到地上去了。

这么大的阵仗,陕博也给力,楼下几百保镖看着,压着六七件宝贝,不是来鉴宝的,是来显摆的。

蹀踥带、白玉杯、黄金壶,后面还有几件方士谦亲手黏回来的老相识。

都是无价之宝,跟王杰希没什么事儿,方士谦和林敬言左一件右一件开心的不行,没喝酒都熏熏然往天上飘。

等晚上宴会喝了酒,大家都太高兴没人记得几位老师的衣服还没扒,方士谦搂着王杰希倒进了化妆间。

 

突然方士谦手机就响了,千里之外唱完了一遍又一遍。

曲子是应景,可方士谦一百万个不乐意,搂着王杰希没撒手,把手机拿起来,见着屏幕先皱起眉头来,摁响了先喊了声明华。

 

方明华问起的却是微草前阵子断当的两只宝达翡丽,故宫钟表馆里头方士谦全摸过一遍,两只宝达翡丽也没放在眼里。

方明华特明白自己这弟弟是怎么个养出来的,故宫里头先生惯着,什么东西全当自己的,赔笑说我听你说过这两只表走的不准,你回头调好了,轮回看上的东西多少钱不会亏了微草。接着话锋一转就说你家王大眼儿在旁边不?电话给他。

方士谦不乐意跟方明华呛了好几句还是乖乖把电话递给了王杰希。

方士谦竖起耳朵听也不知道方明华和王杰希说了啥,脑袋继续放在王杰希身上朝后头去捏他隐在柔软布料里的发丝。

清朝剔了,民国剪了,就是假的,血脉相传心里也有那么些惦念。

电话那头方明华跟王杰希说起的却是明年香港春拍来了,方明华说有风声出来,这次有只汝窑莲花笔洗,早年间我家谦儿初过手的那只。

方明华听着那边呼吸断了,接着就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谦儿什么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可家里人都觉得,他这么活着就挺好的,家里幺弟性子跟他也有三分像,王当家多担待。

王杰希沉住了气没说话。方家老五在广州闹出什么幺蛾子各家当家也不是不知道,捎上蓝雨嘉世,怕是来年春拍又是一出大戏。

方明华跟王杰希讲完了,又要叫方士谦听,王杰希由着他抱着就手手机抵在他耳朵边上,方明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别把王杰希当孩子,护犊子的事儿,少出去丢让人,你和大哥护着锐锐还没护够呢?人都给惯成什么样了?

方士谦一下子被招急了,说方明华你知道我是你哥吗?再说锐锐是我能惯出来的?这几年谁着急找人的?可不是我。

方明华那边讽刺他一句,你还知道你比我大呢?

方明华没等方士谦接着呛他直接挂了电话,反正就是呛人方士谦也没赢过。

方士谦盯着手机干生气,转头就看见王杰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王杰希是谁?给过谁好脸儿?偏偏有过什么不能有的不该有的都好像给了他。

 

方士谦带着嘴上一点胭脂就往他脸上亲,手心顺着成堆的衣料往他身上贴。王杰希由着他来,伸手解他腰上盘扣,一层一层好像怎么也拆不完。

央戏的老师本是怕着天凉,想让他里面再多穿几件自己的,可方士谦他自己不乐意,礼服腰带系了几层都怕系不住,如今脱起来麻烦得要死,怎么也解不开。方士谦亲够了放开他那下巴贴着他额头双手搂着他,外头大明宫半夜灯火阑珊,他看着他,看他一双眼睛好像含了一汪清泉,还是那句,说的认真,王杰希,如今长发及腰,嫁我可好?

说得情深缱绻,抵死缠绵,天荒地老。

就怕再问一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王杰希轻轻的叹,心说,你多大的人了?怎么什么都说?什么都信?还是想演一出孔雀东南飞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那你怎么就能这么天真的活着呢?明明那么久了,什么都变了,怎么你还是这个样子呢?

 

11

 

湘绣的皮蜀绣的里,好歹蜀绣贴身穿着不至于立时还回去,方士谦退了他一层白纱衣一层白绢衣,萎在地上好像折了腰的晚冬的素蝶,退了自己一身团花红裳好像天边一段剪了开了霞光,红的冶艳至极。红的白的,衣服落下扑棱棱的忽闪被方士谦勾着放到椅子上去了,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那层柔白蜀绣。

王杰希长得白,映着蜀锦缎面上刺的一段云水纹,格外好看。方士谦就着他颈子不轻不重的啃,衣服开了一半,右衽的领口开下肩头去,就像初春新长开的嫩笋幼竹,啃在肉上都是甜的。

方士谦腻着他不紧不慢地摆弄,好像做起爱来都要应了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捻多,捏过,摸过,拂过,黏过,理过上千件上溯前年瓷器的手在他身上巡礼,方士谦手生的女相,相说里写必然一辈子大富大贵,那双手在他身上所思,所念,所惜,所爱,太过坦然,太过清晰。

王杰希绷紧了脚背,拧了眉头,指尖掐着手里蜀锦袖口,紧紧的抱着他的肩。

方士谦念着他的名字还想执着的问他。

可到头来,还不是欢愉一场?说的什么天长地久?等哪天你走了或者我走了,你跑了或者我跑了,可怎么收场?

这个年月,相爱分离都太轻易。

所以又何必。

 

方士谦拉着他回了房间胡闹了一个晚上,险些误了第二天飞机,才不知道微博上因为几张路透炸锅了一整个晚上。

最多的一条就是“丧(gan)心(de)病(piao)狂(liang)。”有才的小妹子们还给两人剪了出三生三世虐恋情深。方士谦回头拉着王杰希看妹子们剪的MV,一边看一边笑,说扮你的那位可没你美,唉,怎么每次都是我负了你呢?

电视台不紧不慢把前面压着的先播完,后头慢慢剪,准备播的时候预告先行放了好几天,妹子们天天望梅止渴,播的时候试着放一台上了星,收视率瞬间破了表,看完的妹子们表示散了吧散了吧,单身狗们跳水自尽狗刨复生好了。

妹子们想围观真人,奈何两个都怕热闹,一早躲回家去,大冬天的抱着屋里暖气不出来——红楼住了一堆不能得罪的老人,每年暖气早半个月来晚半个月走,给的暖暖的。

这年外面雪连天的下,偶尔放晴化了雪又冷,如意凑在暖气底下成天睡觉不出来,方士谦索性带着王杰希拘在家里一起放年假。人总歇着也快歇散了,快过年的时候王杰希却说不如带着小高他们去南方过年吧?我看广州就挺好的。

方士谦刚睡了个回笼觉醒过来,轻轻哄着跳上床来饿得喵喵叫的如意,他自己刚才还楼着王杰希身体团起来睡得也像只猫。

方士谦没过脑子直接答应了,只当陪王杰希散心。

谁知道广州几千万人就偏偏能撞上蓝雨当家了呢?蓝雨大当家喻文州,当年放倒了魏琛收了黄少天,手段一等一等的人物,连叶修都敢坑(坑没坑照另说),偏偏笑得一脸温文尔雅,一看就不是好人。

王杰希当年混在伦敦富二代圈里就见过喻文州,只是打过照面未曾深交,多年不见这一照面惊觉变迁。

喻文州找了个时间约他,心思弯弯绕绕还是为了那只汝窑,彼此心思谁都清楚却都不想着点破,反倒一个说起黄少天一个说起方士谦,全是风月。

 

终归微草堂和轮回约好的什么在大金主面前都是浮云,轮回想让着微草都不行,喻文州说王老板,我也就是跟你打声招呼,黄少想要什么我也拦不住。

 

原先说好了两千万,拍卖场上黄少天突然发难,追着第三锤没落下,喊价破了两亿,方士谦不知情,气得牙痒痒,奈何喻文州带着黄少天回了本家,过了三天才露面。港都摆了酒宴,各家当家敬了一圈酒,方士谦压不住火,王杰希方明华都拉不住,端着酒杯找上人去,没等喻文州就先一饮而尽,声音压在嘴里都在抖,方士谦说,你知道这么一件东西要花多少心血才拿得回吗?两个亿……两个亿……

喻文州不紧不慢端着酒杯也是一饮而尽,依然笑得温文尔雅,说一句,王老板说的对,方神,你不是商人。

方士谦听了这话,从来都糊涂的人难得聪明,眼睛底下烧了一把火,对着王杰希就是一句,你都知道?

王杰希只是看着他不答他,方士谦眼神又往他弟弟方明华那里去了,还是那句,你都知道?

方明华只得点头认了,心惊的看着方士谦就是晃了一下。

方明华连忙扶他,说,才多大的事儿,谦儿,回家再说。

方士谦甩开他的手站稳了,颓然一笑,说,就我是傻的。

宴席上都是聪明人,看他们这一出跟演戏似的,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方士谦晃着往外走,后头叽叽喳喳全是议论的声音,说的什么他也听不下去了。他站在半岛酒店外面,好几个服务生跟在他旁边,维多利亚港的冷风吹了他一脸。

王杰希追出来就看见方士谦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王杰希也不想劝他,站在他身后冷冰冰的就是一句,方士谦,有些事儿我拦不住,你也拦不住。

方士谦浑身像被他浇了盆冷水下去,想要反驳也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就是活在自己的壳子里太久了,活得太天真,太浅薄,太自顾自,活得世有桃源。

谁知这世道早已沧海桑田。

等了半天终于冒出来一句,王杰希我以为你不一样,我以为会不一样。

这一句说的太难过了,王杰希听了,活了那么多年,才突然明白了心疼是什么意味。

 

12

 

回了帝都方士谦三天没回家睡在堂子里,晚上忘了关窗子,夜风夹杂着雨,第二天醒来就头疼。低烧断断续续烧了一个星期也没下去,开始胃口还好些,后来味道大些得吃什么吐什么,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还是邓复生找个借口问他是不是和杰希吵架了,见他歪在沙发上没精神,脸却有些泛红,拿手一试才知道人病了。

烧不高,方士谦也不想去医院,被邓复升捉着逮回家去。进了客厅正见王杰希抱着如意坐在沙发上魂不守舍的盯着墙发呆。邓复升长叹一句两位祖宗有什么的不能好好说话。

方士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歪进卧室抱着被子从中午一路睡过晚饭去,人还是恹恹的困,眼睛睁不开,一睁开全世界都在眼前转悠。睡到轻些的时候,只觉得王杰希把手放在他头发上撸如意似的撸他长得略微有些长的头发。

谁都没错,这事儿谁都没办法。

汝瓷传世不过六十七件。卖过亿不过早晚的事,不是蓝雨喻当家,也会有别人。方士谦也没明白自己心里怎么赌了那么口气儿就没散。

王杰希轻轻说,我知道你醒了,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你。我让你失望了。

方士谦觉得自己还真是挺没用,自己真正气什么还要王杰希告诉他,他才知道。他睁开眼睛,王杰希的手抖了一下。他可也真是有本事迫得王杰希这么个从来一肩担着,从来没低过头现在却跟他道歉。

王杰希看他没说话,接着拿手顺他毛,说,醒了就跟我去医院去。

方士谦又把眼睛闭上了,他心里才刚刚舒服一点儿,就想接着睡,

王杰希就有法子不让他睡,方士谦被他闹得烦了睁开眼睛瞪他,说,王杰希你不就仗着我喜欢你吗?说完接着闭上眼睛睡。

王杰希心想睡一晚上就睡一晚上好了,等他洗漱回来,却见平日理都睡在外间猫窝里的如意蹦跶进方士谦怀里,一个劲儿蹭。

王杰希轻轻揉了揉如意,突然想起前两天微博上的流行语来,拿过手机就给父女俩拍了一张,发上方士谦微博外加一句,铲屎的你可不能死啊。

学方士谦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医院还是要去的,再说没过两天又是电视台的录制。医生诊断说是胃肠感冒,挂的西医还开出一堆中药来。王杰希和嘉世大当家叶修有两笔生意要谈怎么也错不开时间,只好叫方士谦他徒弟袁柏清跟着。

林敬言先来北京和大家会和又一起坐飞机去了云南边境,还好这条路林敬言一年到头跑上十次是有的,早就熟了,一路还有蓝雨堂的人暗地照应,一行人风风光光到了边境上去了,跟林大大一起挑原石。

港都的事儿林敬言一概不知,拍卖会上全是林敬言雕的东西,可偏偏林敬言想来不参合拍卖会的事儿,呼啸堂子在秦淮河边,生意重来都是经理拿的主意,前两天去广州蓝雨领回来方锐还是蓝雨大当家亲自请的人。

林敬言和方士谦在一个台做节目,来来去去也熟了,知道前几天微博上因为铲屎官又热闹了一次,见方士谦病一场却是清减了些,见面第一句就问他病好些了没,怎么刚入了伏就病了呢?

方士谦还没说话,后面袁柏清跟着就是一句,我师尊和我家王先生吵架了呗。

林敬言听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只当不过是小情人小打小闹的情趣。你看这不过两天刚到了中缅边境上,方士谦就急着寻块石头给王杰希雕个东西。

林敬言找着小十年相熟的缅甸卖家,那卖家早就攒好了一堆石头给林敬言挑,林敬言挑石头也是绝,就看一眼,合眼缘有灵感就要,没有就扔。

人家也知道他是这么个脾气。

方士谦守在一边,跟旁边念叨想雕个竹子。

林敬言一边挑着一边问他,是想挑个什么样的,郑板桥的竹还是梅花道人的竹?

方士谦笑说哪有哪有,照着王杰希雕就是了,林大大的手艺我相信。

林敬言忍不住腹诽你信我还不信呢,你不信我给你雕个熊猫出来上头刻个方字显眼?

 

挑好了东西回了京城,方士谦回了微草,正赶上王杰希终于发了年薪想在东三环大裤衩买套公寓,房子是杨聪介绍的,内里打了九折,小三居的坪数却是套大两居的设计,客厅又大又宽敞。房产证上写了王杰希名字,钱却是两人一起掏的,又过了三个月才装修好,客厅里特异摆了套酸枝木的博古架,架上半是仿品半是民国全是方士谦的收藏,厅里的灯也是方士谦亲自跑去景德镇挑的一套淡描青花。说来也巧,刚修完,林敬言那边就说终于有了时间找他来画画稿子。

林敬言知道方锐是方士谦的弟弟,方家兄弟五个真真应了那句龙生九子,可就是方家老幺和这二哥有三分像,有情有义活得有那么点儿不接地气。和方士谦相熟了,林敬言也愿意和他说道,说你这弟弟可也真行,有你当年风范,嗯,不对,你这风范这几年在呢。

 

13

可等方锐打过电话来,坐了飞机来帝都,被方士谦带到东三环的新居去。

方士谦看自己长开了晒深了一个号人也清瘦的弟弟,心里就知道这个家里最宠的小弟弟在外面颠沛流离是吃了多少苦头,这么一想心就软了,拉着看了又看。谁知道方锐早年在蓝雨别的没学会先学会贫嘴了,张嘴就问他,哥,嫂子呢?不然哥夫?

方士谦觉得自己的血压呼啦呼啦就往上飙。

“我们方家都是攻!”

王杰希和叶修谈了生意,回了帝都,京城里刚下了一场初雪,一夜梨花白,飞机完了三个小时。站在门外听兄弟两个呛声,正听到方士谦说了一句,我们方家都是攻,再听了一会儿推门进去,方锐刚跟方士谦说要同林大大学琢玉去。

 

这古董行里,是个什么人都要敬叶修一声前辈。微草蓝雨具是偏安一隅,风雨百年嘉世独自收了半壁江山,而叶修就是嘉世这一代的当家。叶修也不仅仅是嘉世的当家掌门,行里更有名的一出是他不过二十出头,复原了龙泉窑烧造,品相足以乱真。只是这欺世盗名的事叶修也不愿意做,自己终归都留了底款。这几年又迷上了汝窑,就为了仿那一抹天青色,几十吨的玛瑙停在窑口外头,外加一车淡水珍珠,一车东陵玉。几车的东西被叶修分了颜色磨成细细的粉末往釉里加,谁看了都心疼。

方士谦是行里有名的专家,寻摸了几个藏书楼找出几个T的东西,人没来,资料全给了王杰希让带给叶修。

废了几十口窑都没烧出来,人人都要绝望了。

叶修堵上最后一口窑,成就是成了,没成就认了这世道没这缘分。

铜口素胎抹了满釉,架上支钉,烧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没人睡得着。

第二天开窑,千年古镇飘起雪来正落在降温的窑上,雪下完了,窑冷了,叶修亲手开的,架子摇出来,一排稀碎,一排黑了,一排白了,还剩一排,叶修一只一直摸过去,就剩一只,美得雨过天青。

只可惜铜口深了一些,终究不是真品。

王杰希撑着把桐油纸伞,还是惯常的一身藏青色细条纹西装,外头裹了见长呢子大衣。

他想起方士谦说,这般颜色做将来。

只是可惜。

叶修大冬天挽着被泥水浸满的衬衫袖口光着脚穿着夹趾拖鞋鞋,拿着那只小碗也是一句,只是可惜了。

下一秒,那只小碗就摔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叶修亲手摔的,几百号人看着,谁都不敢说话。

景德镇千年的传统,不留残器。残了一点儿都不行。

况且他们还都是商人,他们是商人就太知道废了几车东西烧这么一只是值当还是不值当。

叶修说,终究是,没有缘分,见了这么一眼,我这辈子也挺值的了。

生意没谈成,人情还在,叶修请客在楼上楼请了王杰希王大老板一顿。酒足饭饱问他一句,王大眼,方士谦那个二货不生你气了?

王杰希说你都说他是二货了,不是吗?祖上不是,可从小长在京城里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舍先生不是说过么,北京人就是忍着猫着,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了猫着,闹学生猫着;七几年猫在巷子里一样上课,自己跳水自尽了也是懒得分别心太累;三伏天猫在树下,寒冬腊月猫在家里。大马路上吵架几个儿话音过了旁边群众先乐了。

何况方士谦还真养了只猫叫如意,主人家随了家里猫的性子。

猫着,忍着,就过去了。忍不住就憋着,把自己憋病了自己委屈,病好了就完了。

王杰希知道,归根结底方士谦他想的开还是那句真心实意的喜欢。方士谦想得太明白,明白的太透彻,就是喜欢,是原因是结果还是道理。

这情太深。

一想到是真喜欢,就怕把气方在王杰希身上让他难过,就怕把一分一秒的时间浪费了。

这情深,谁消受的起。

叶修说,哦,那你也还他情,不就好了?

王杰希说我情薄了二十几年了,哪里还有情再给他。

叶修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一筷子西湖醋鱼,美美的吃,外头断桥残雪正是盛景。

叶修说,没有情,那你还他一颗心不就结了?两清了,也不算亏欠。

 

王杰希回来,又说了两句,方锐放下东西就走。

方士谦把盒子往王杰希面前推的劲儿,就跟如意往他面前推死耗子似的,一脸的求点赞。

王杰希把封了锦缎的盒子打开,当真信了古人一句霞光满室。

巴掌大的手把件,雕了三株湘妃竹,绿的苍翠欲滴,飞的黄翡恰如泣泪,枝干竹叶雕得纤毫毕现,只怕入手即碎。

方士谦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支着下巴,侧着头,不看东西偏偏盯着他偏偏盯着他瞧。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把东西放在他手上,淡淡的说,林先生的手笔?方锐跟着林先生了?

方士谦不耐烦说了一声是,接着就问,这东西你喜不喜欢?

王杰希没回答他,东西小心翼翼放回软绸盒子里去了,反问他一句,你们方家,都是攻?

方士谦没脸没皮惯了,照样笑嘻嘻的,再反问他一句,你不是知道吗?

 

14

 

方士谦和他亲热从来不知道避着人,出事儿总是早晚的,平时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也就算了,可有个由头就被人闹起来

微博上大起底的时候,大V就贴了张狗仔队跟拍,那是晴芳潋滟的时候,他们俩在白塔底下划船,船停在柳荫处掩着一处山花烂漫,方士谦搂着王杰希吻的忘乎所以,画面很是唯美,如果狗仔界还有普利策奖,这张一定前三。

紧跟着王杰希原先在拍卖会上灰色地带的事儿就冒出来了,本来往好了说往坏了说都两可的事儿,一味往坏了说,结果可想而知,HJ都骂出来了。又说方士谦算是什么,沽名钓誉的小白脸,哪里有什么真才实学。还是方士谦他师尊,忍不住出来骂了两句,老先生真性情,一天学会了怎么用微博怎么打字,跟着对面对呛,语言还狠辣,不带脏字都能把人骂的吐血,最后总算有长眼的把这位老先生身份后台扒了,一半打脸的死不认错,一半退散了,老先生骂到最后一天,半阴半阳的嘲讽——这是文革还没完?挂的什么大字报?自古围啄的小人行径,还没散?我就不信人民群众还不能得罪了。

方士谦和王杰希两人事情一开始就躲回家呆着去了,知道他师尊给他们出头还是邓先生说的,第二天方士谦就一个人带着一瓶子拉菲给他师尊赔罪去了。

他师尊也懒得骂他,拉菲氧化好了来一杯,指着方士谦就一个字儿“怂”。

方士谦觉得他师尊没拿出竹板打他已经很好的,骂就骂了。

他师尊眯着眼睛喝了半瓶拉菲下肚,盯着方士谦就说,有些话我不是为你说的,忍辱偷生了十年,那些年,我一句话没为他说过,小谦儿,你别学我,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王杰希。

他师尊就是想把自己灌醉了,看着他一个人都成了两个。

也不知道看见他是看见了谁。

最后说了一句,你原谅我不?我能去见你了不?

他师尊也爱干净,天天都是一身白西装带背带,胖乎乎的人也白,就像一个大白面团子。

就是太老了。

他师尊睡着的时候,他总忍不住在他鼻子底下试,怕一晃神,人就没了。

 

把他师尊安排好了,他才想起翻手机来,上面十几个电话全是邓先生的,邓先生在微信上留言,让他快去看微博。

微博提醒爆了几千条提醒全是at他的,底下是王杰希一篇长微博。

小一千字,无非是否认了一段感情。

逢场作戏听过没?

花船后头跟没跟着人不要太容易发现好吧?

怎么就都能当真了呢。

方士谦没傻到不去猜这不过是耍什么手段,可那字里行间,一字一句却像极了对他说的。方士谦看完了就觉得自己背后全是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看完了就往家里跑,都忘了路上还能拦着出租,总比他跑得快。

他进了门就看见旧院子里多了套博古架,东西打包好了放了一地,如意蹲在一个箱子上,冲着他喵喵叫。

王杰希收拾好了两个箱子,站在客厅里,看见方士谦喘匀了气儿。

方士谦说,王杰希,你当真的吗?

王杰希,突然笑了一下,可眼睛里却什么都没有。

王杰希说,算了吧,这份感情,让我太累了。

 

出生的时候王杰希还未长开,家里头请来了个先生给他看命相,摸骨的先生磨了半天还给他摸哭了,最后说这孩子命里大起大落,却是富贵,只是终究命里孤星高悬,不是极富贵的人破局,只怕这辈子都注定孤命。

王杰希并非信命之人,长到大了却觉得人世间生而为人,终归是一个人活着,一个人受着,一个人就一个人,真的也没什么,直到遇见方士谦。

纵然心里深信,是个怎样的人,大概都是命里的过客,终究有一天就走散了,再也找不到对方。

二十几岁,他们真的还都太年轻了,骨子里都透着单薄,禁不住世态炎凉。

你看着不,就要散了。

他提着箱子就要走,如意却突然从箱子上窜下来,两个小短爪子抱着他裤腿不撒手。

他只好停下来,抱起如意来轻轻哄它,再把它放到箱子上去。

 

外头的门没关,几行竹影疏落。

 

方士谦站在门里头,问他,王杰希,你的心呢?

 

王杰希知道他自己一个心就是丢给他了,估计这辈子都拿不回来了,可他什么也没说,提着箱子就出了院门。

 

15

微草堂发了律师函再污蔑就法院见,帝都台的节目撤了,连回放都没了。C视新开了节目请了人去,都是五十来岁的老人。微草门前冷清了三个月又热闹起来,几个小徒弟都活的小心翼翼的,该算账的算账,该看东西的看东西,该喝茶的喝茶。

王杰希出去谈生意,半个月也不见得回来一次,方士谦窝在堂里偷闲,两人碰一面也俱是无言。

王杰希知道,自己终究是亏欠了。

叶修说还他一颗心,他还了,还是不够。

活得现世安好是错,活得郁郁而终是错。

怎么都是错。

几人怎么都是错,那就该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

喻文州跟他谈完了生意感慨一句,若不是之前在拍卖会知道,怕是我也觉得你们俩之间什么也没有。既然如此,何不重新在一起?

王杰希说,有些事儿,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覆水难收。

喻文州说,如今方神清闲,你打算怎么办呢?

王杰希说,微草堂,不养闲人,就算是他方士谦。

 

隔天签证函和伦敦大学的通知书就放在方士谦桌子上了。还是夹在中间的邓复升给放的,王杰希不在,好歹把方士谦连着袁柏清哄到签证处去,乖乖呆了一下午。两个星期签证就出了,机票买好了,人就要走。

四年,微草老板放的话,师徒两个有假期也别回来。

后头送人的一大堆,正经的徒弟袁柏清还没哭呢,高英杰先抹起了眼泪,方士谦还当他是个小孩子,过去摸摸头说英杰乖,回来给你卖糖葫芦吃。

袁柏清知道方士谦向来没个正经的,提着两个人的箱子,说师尊该走了。

方士谦半天没说话,站在那里看着门口,说再等等。

等的是谁,谁都知道。

袁柏清说,王老板昨天还在广州,赶不回来的。

方士谦说,我知道,我就想再等等。

 

可他终究谁也没等到。

 

飞机开了是以个小时,下飞机的时候正是伦敦的午后。天边突然聚了乌云,哗啦哗啦就是一大场雨,雨砸了十五分钟,又散了去,留着一大片蓝天和朵朵白云。

方士谦抬头看着蓝天,就想,终究这段感情就和这场雨一般这样散了。

 

16

在故宫里长起来半夜还跟宫女姑姑们问过好,方士谦却还没大言不惭敢说大英博物馆里的东西不稀罕,吴道子的画故宫里抢的,敦煌的藏经阁一车一车的拉走的,壁画拿胶带一副一副撕下来的,只是碍着两国的面子,总不好像埃及几位王氏一般x-ray扫描,石棺椁的坟墓拆了,裸露在空气里面在比肩摩踵的人群前竖个牌不许摸。

中国馆意外的冷清,挨着古丝绸之路的邻居波斯,明代三尊菩萨的巨像壁画摆在展厅的尽头,前面横陈者随意丢弃的元代青花大罐,过道里摆了一整套唐三彩车马阵,五千年前余姚河畔清滟中的陶器放在柜子底下。

袁柏清窜的不知所踪。

方士谦站在厅里,穿着一件Burberry新款的大衣,刚入秋的伦敦已是冷了。

这里有什么,画册上千百遍的见过,他比谁都清楚。

来时也没想好到底该先看哪件才好。

袁柏清突然在前头喊他,师尊,你看这件,给我讲讲?

方士谦走过去,隔着玻璃看那件儿东西,袁柏清忐忑不安的等着他,他偏要来一句,小子,你故意的吧?

柜子里一件南宋瓷枕划花珍珠地,上书铭文——家国永安。

方士谦知道这瓷枕好多好多事儿。

可知道了又如何。

都抵不过王杰希曾经问他一句,你知道吗?大英博物馆里那么多糟心的东西,我看了最难受的是哪个吗?

千百年前风雨飘摇,有人铭刻在枕上一句,家国永安。

刚出了趟远门,在别人家博物馆里,看见这么一句。

当真糟心的可以了。

 

逛完了中国馆坐在大厅喝咖啡,袁柏清眼眶还泛红,方士谦买完限量版Teddy熊回来,见他这样,忍不住就讽刺他,小子你大学马哲毛邓三是考的满分是怎样啊?你看看旁边小姑娘,哪个有你这死样子?

袁柏清平日里没少被他毒舌,这个时候也没脾气还嘴。

方士谦往咖啡里扔了两大包砂糖,盖子盖回去大大的喝了一口。

方士谦说,小子,平日里教了你那么多,我问问你,海外流失最多的是什么时候?

袁柏清说,不是民国么?

方士谦说,还有呢?

袁柏清就不知道了。

方士谦说,小子,你师公祖宅底下埋了口箱子,半箱子残器半箱子碟子,当年没被搜出来。

所以这世界上,古今中外很多事情都是两说。

袁柏清哦了一声。

方士谦说你也不小了,嘴边儿心里,该要个把门的,成不?

袁柏清看着这位没比他大几岁的师尊,嘴边依然没个把门的,说,师尊,那像你这么活着不憋屈吗?

什么都忍着,不吭声。

方士谦被他说的莫名其妙的,说我活得挺好的啊,逍遥自在,求啥得啥。

袁柏清对着自家师尊翻了个白眼儿,心说,那王杰希呢?

 

王杰希有时候就想,方士谦当真是活的没心没肺的,别人说啥,从来没放在心上过,别人看来挺不可思议,可终归,那就是方士谦。

这边自己上下周旋,呕心沥血,想给微草再拼出一条活路来,明面上这一出大戏是元气大伤,抢生意抢股份,可背地里古董行里的人情可还都在呢,那边人家照样活得逍,照样天真,照样没脸没皮。

方士谦倒是曾经闲聊的时候跟他说过,人这辈子都渺小的很,所以何必有太多牵挂?

方士谦活得太简单也太出尘,他宁愿他别搅进来。送走了了事。

 

方士谦刚走没一个小时,王杰希的飞机就落地了,刚落地就收拾东西回了红楼,名义上是为了照顾如意。

可如意记仇的很,他刚一进门,向来温顺可爱粘人的如意就给了他一爪子,在他手背上挠了三个道道出来。王杰希也不生气,把买回来的牛肉煮了撕碎,三文鱼切丁,和小半勺猫粮拌在一起先盛了一小碗,如意跳过来一巴掌就掀翻了碗,刚准备好的东西全脏了,如意冲着他喵喵叫了两声,一转身蹲在窗户旁边看外头。王杰希还是不生气,把东西收拾了,又换了个干净的碗出来,重新装好了吃的,自己出门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碗空了,如意却不见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卧室里,睡了没两三个小时就感觉如意跳上床来,趴在他胸口上。

王杰希打开灯看它,它也盯着他瞧。

整只喵都委屈的要命。

王杰希看着好笑,伸手揉它的毛,轻声哄它,说,他不是不要你了,他是终于放手不要我了。

如意温柔的喵了一声,好像听懂了的样子。又用脑门顶他的手掌。

明明是他自己非要割舍,情理上也知利益最大化无非如此,可心里还是难过。

 

17

曾经,他也因为方士谦才觉得往昔自己耳濡目染从小学的那些看此波澜不惊底下却诡谲的手段不过大梦一场,让他相信,在这商场上,凭着一颗真心也能活下去,还活得很好。

可是不能。

大概方士谦他命里富贵,到最后却也踢了砖了。

王杰希小心揉着如意的毛,不知什么时候如意趴在他胸口上呼噜呼噜睡着了,好像很多天才能有如此安眠。

方士谦养个什么都用情太深,都要成了精。

第二天一大早,邓复升开车来接他,凯迪拉克停在红楼院里

邓复升下车给他开了门,王杰希问他,人都来了吗?

邓复升看着这个比他小了两岁,初时见了还不过稚嫩如初的孩子,如今出落了得撑的起微草的一片天空了,邓复升终于规规矩矩,叫他一声,当家的——人都到了。

看着王杰希就着盖碗茶在董事会合纵连横,大杀四方,邓复升突然想起方士谦没走的时候说的那一句,王杰希就是一照妖镜,该显形的都显形了,一眼望去,不过是大的那只还是小的那只,就知道十几个人几百条沟沟坎坎利益纠葛。

是该离间的离间,该拉拢的拉拢,董事会瞬间分崩离析。各方利益一一摊开,王杰希终于亮了王牌,算来算去,不知不觉中平日里的利益交换都成了王老板手里实打实的股权,刚好多了1%,只是名义上王杰希偷梁换柱,写的却是方士谦的名字。

硝烟散去,一众老鬼终于看清发生了什么,可却为时已晚。

王老板好手段,一年之前刚到微草之时就埋下了伏笔。

鬓边已是雪白的老人,终于摘下了面具,冷笑一句,王老板你为了方家老二做了这么多,他领情吗?

王杰希眼睛看过去,手里的茶杯四平八稳的放下,嘴角微动——“我乐意。”

邓复升素来知道王杰希的脾气,却也被这么一句呛得不行,更何况董事会几位老头子?

王杰希还没完,又是一句:“复升,你给方士谦挂个电话,就说想买什么随便买,堂子里不差他钱。”

坐在最上头那位嘴唇抖了抖,徒然又老了十岁。

 

凯迪拉克开回院子,就停在大路边两排槐树下,晚秋的风一过,裹下一树槐花,一半落在车上,一半飘在水院里那口鱼缸里。两条锦鲤冒出水面来大口大口分食了去,王杰希想了又想总觉得锦鲤这么养着也真不是事儿,把刘小别叫过来,说要在这院里修个水渠。

刘小别低头应了,没出五分钟安排人去了。

王杰希走出院子,伸手摸了摸树干,邓复升突然听他念了一句,岁移小鬼成翁叟,人在胡同第几槐?

“岁移小鬼成翁叟,人在胡同第几槐?”

邓复升知道,他说的就是他自己。

 

18

方士谦去了欧洲的半年时,如意死了。所谓一只晚上猫,活了十三年的如意是高寿。如意衰老的消无声息,好像只是天意如此。王杰希住在方士谦他家,看着如意慢慢咽了气儿,美丽的鸳鸯眼再也没有睁开。

王杰希轻轻揉弄如意的手还没停,如意的身体也没凉透,只是再也不能喵喵叫着对他撒娇要他抱。

王杰希想如果方士谦在这里,他一定会哭。

王杰希第一次给方士谦挂了个远洋电话,他没算时差,不知道方士谦是醒着还是睡着。

整整半年,想来也真是讽刺。

打了第三遍方士谦终于接了,半年没通话声音却还是原来的样子,也不知道人变了没变,还是偏要装着平时的样子,丝毫不想念,他说抱歉啊,当才在开seminar。出什么事儿了吗?你还好吗?

王杰希说,我挺好的,就是,就是,如意去世了。

方士谦在那头轻轻重复了一句,如意去世了。然后就没了动静。

王杰希轻轻喊他,士谦?

方士谦终于回他了,说,杰希,你把它葬在竹林里吧。

 

大晚上的,王杰希拿着铁锹在那片湘妃竹里挖了个深坑底下铺上几层石灰,把如意抱进坑里。突然很不忍心,看着如意纯白如雪的绒毛沾满了泥土——一直以来如意都爱干净。

电话里头方士谦说,别说永别,那太悲伤了,说再见吧。

王杰希对着安睡在里面的那团白毛说,再见了。

 

方士谦打完电话回来,脸上惨白惨白的没个人样,几个人看他这样,刚才说什么全忘了,拉着他问这是怎么了。

方士谦呆呆的看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不过是个小牲畜,就是陪了自己太久。

可就是陪了自己太久了。

相依为命。那么长的时间,特该是到头了。

说出来,特别矫情,特别煽情,特别幼稚。

可他就是难过。

好像这世界上的牵绊,啪嗒,又断了一根。

 

晚上他找半个好友半个师长的project leader Mr John喝酒,方士谦晃荡着两条大长腿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子上,伦敦Waterloop路边几百年的小酒馆,椅子还是木头的,老旧的电视机放着英超,酒馆里人们端着啤酒闲聊,他自顾自坐在那里自成一道风景,却也没一分不恰当,不好看。

Mr John坐过来看他醉了没,半搂半抱好不暧昧。Mr John 曾经说过,东方男人,成年了长到几岁都还想小孩儿,单薄的没啥男人样。

方士谦知道他这么从学校报到那天开始这个看着他没名字说好听长了黑发黑瞳偏偏一张西方人面孔的男人,一天两天三月半年暧昧着是几个意思,眨眨眼睛把酒杯放在桌子上。

方士谦说,你知道吗?要是真正爱过一个人,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下次有人招惹,就知道不爱是怎样的。

这话说的太绕。Mr John 跟方士谦喝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知道些这个东方男人是怎么想的,也知道方士谦心里有个人。Mr John 说,你的意思是,你爱过一个人,所以你知道你不爱我。

方士谦说,是的。

我无数次的劝自己放下了,也以为自己放下了,可是只要他一句话,无论他说什么的是什么,只要是他的声音,我就知道自己还是有多爱他。

Mr John 讪讪的笑了一下说有没有人说过你们东方人真是露骨的直白,这个时候不应该说我很欣赏你,你是个好人吗?

方士谦说,我也是到了英国才知道你们保守又含蓄。

Mr John 说,唉,我真伤心,算了反正历史上的Dear John*不止我一个。

方士谦说,我们没有开始过,又如何说分手?

“语法用词一个没错,不容易啊,”Mr John 半开玩笑的说,“你等等我记下来。”

 

酒吧乐队换了一首温柔的小歌,英伦摇滚清丽脱俗的低吟浅唱——when you let her go,when you let her go…

 

19

在英国的生活并没有方士谦想象的艰难,坐在飞机上的时候他还在想最难的会是语言,但是在被出身没落贵族半个中文通“好心善良热情”的Mr John半强迫在大英博物馆古籍室翻译了十万字的东西之后,语言交流似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了,至少他能够堂而皇之的用十几个Fuck地道的吵架了。本来还想麻烦他那个学霸徒弟,可惜英国一年硕士生的课程相当紧凑繁重,自家徒弟实在没时间陪他这个读博士闲到天天逛博物馆古董行拍卖行的师尊。

顶多方士谦需要烦恼一下在seminar上到底该怎样用“学术语言”解释给他的同学他一眼就能看真看假断代的东西,总不能真跟人家说些他所能见的玄妙的东西不是?古董行里也是要讲科学严谨的。

所以Mr John 偷摸要带他去伦敦佳士得拍卖场的时候方士谦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安,他费劲儿把西装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熨整好了穿上,坐上老爷车就去了场子。上个月邓复升刚给了他张新卡说不差钱随便他刷,东西看多了他还真有些手痒。

就是没想到拍卖场捡漏还能让他捡着,成化官窑没了底款,被人当成民窑拍,英国老绅士要面子不想跟个小年轻竞价,白白留在了他手上,签了合同刷了卡东西拿上,方士谦美得不行不行的,一双桃花眼儿弯弯成两道月牙,简直春风得意。

谁知道Mr John带着他往后头巷子走,还没上车,先被人拿喷了乙醚的手绢捂了。

经常五杯咖啡过一天瘦再度瘦成麻杆的战五渣连反抗都没有就没人装车带走了。

晕过去的时候方士谦的反应还是,那么好的东西别落下……

 

醒来的时候旁边两个英腔在讨论是不是药用多了,怎么还不醒,方士谦刚好前两天熬夜忙着赶报告连饭都顾不上吃,困得要死,干脆闭着眼睛接着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在一个陌生的卧室里,和达西庄园一样的House,窗帘挂起来是清晨起雾的花园,他自己埋在成堆的锦缎和蕾丝织物中被压的出不了气儿,睁开眼睛正对上Mr John一对儿漆黑的跟吸血鬼一样的眼睛。

方士谦头还是晕,躺着问他,劫财还是劫色?

Mr John无辜的摊手说,我可是个绅士,不难为淑女。

方士谦对着他呲牙,Fuck off 我们方家都是攻。

Mr John无奈的摇摇头说,好啦好啦,是我祖父想要见你,请你来作客。

方士谦继续呲牙,你们这是请?

Mr John不得不举手安抚,伸手过来要顺他毛,被方士谦一把打开,Mr John 说,我祖父急着要见你,是真的。

方士谦闭了一下眼睛,觉得全世界都在转悠,床头放了一碟子新烤的面包新鲜的乳料,麦香满室,可惜他胃里刺激的难受,突然就翻身起来,胃里空空一点胆汁全吐在了昂贵的金线地毯上。

“……送我去医院。”

 

可惜医院还是不用去的,不用使方士谦的英国生活更加丰富魔幻——他已经开始考虑会不会还能去拜访一下霍格沃兹了。主人家请了家庭医生过来,趁着他没醒挂上水打点滴。

他半梦半醒的时候他那个不孝顺的徒弟都坐火车赶来了,他拉着袁柏清的手说我要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带回去,不要买墓地,就葬在如意边儿上,我的东西都是你们王老板的。

Mr John刚被他家医生站在走廊上骂个狗血淋头,回来听个结尾,没听全,问袁柏清方士谦这是在说什么。

袁柏清嘴角一抽,把他师尊的话重复了一遍,拍了拍书包,说我去上课了,能放倒我师尊,你是第二个。

Mr John说第一个是谁啊?

袁柏清下巴指指方士谦,我师尊相好的,微草堂的王老板。

袁柏清摇摇头,背着书包下楼走了,接着赶火车去。

虽然看起来严重,其实方士谦只是一天不吃不喝又被乙醚熏了轻度水电解质紊乱,输点儿液就没事儿了。

没过了十个小时方士谦吃饱睡足再度活蹦乱跳,终于见到了Mr John他家爷爷,哦,还挺巧的,摸出鬼谷子下山大罐的那位。

方士谦看着头发花白穿戴讲究神采奕奕的老头子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巧个淡啊,“你奶奶个腿的”。

Mr John在旁边很绅士的给他倒好的约克茶,很绅士的坐进他旁边的长沙发里,很绅士的吃了口点心,很绅士的笑了笑,说,“注意语言,士谦,我说过我叫Doe John——John Doe,你的英文还差些火候。”

方士谦乖乖喝完一杯奶茶,穿着新裁的衣服终于体味了一把什么叫kingsman版仙女教母。

晚上会不会下雨明天会不会下雨法国葡萄酒庄新酿好不好喝都谈的差不多了,方士谦一脸呵呵终于谈到正事了。

老头子开头第一句就是那只成化的碗我加个零,你让给我可好呀?

方士谦就给了两个字,不给。

老头子也不强求,继续说下个月要在British Museum办个长期展,我孙子推荐了你。

方士谦眼睛一翻,优雅的放下骨瓷茶杯,还是那两个字,不去。

Mr John用眼神安抚了一下祖父,咧了一下嘴。

“十二花神杯?”

“不去。”

“明永乐青花大罐?”

“不去。”

“雍正单彩碗?”

“不去。”

“宋瓷玉琮?”

“……”

“汝窑乘七。”

“……”

“鸡缸杯?”

“……去。”

 

方士谦用三天的时间餐馆场地做规划,再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跟两个老贵族,一个馆的工作人员吵架,对于娱乐性艺术性参观性学术性三方互不相让互相用自己最难听的方式诅咒对方,方士谦觉得自己的英语又提升了不少——从Mr John和他学霸徒弟袁柏清还需要帮他吵架翻译,达到自己过去吵架某些方面大杀四方。

在博物馆做出妥协得到两位老贵族暗地里的支持之后,修改到第四遍的方案最终通过。

时间紧迫,安装完毕玻璃展柜的同时展品的挑选和文字介绍全部准备妥当,方士谦立刻开始亲手一件一件摆放瓷品。

所有人都被他赶了出去,只剩下他穿着UCL面料柔软的校服和一屋子无法估量价值的重器在一起,方士谦甚至能听到这些最老的一千岁,最年轻的几百岁的东西们在窃窃私语。

当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第三天的清晨他的手机突然响了,看着手机屏幕上异国的号码,方士谦想了想还是从架子上跳了下去,离开展厅出门接电话。

电话那头却是意想不到人物,霸图的先生张新杰,说起的却是他弟弟方锐和曾经一起做过节目的林敬言林先生。

原来叶神被赶出了嘉世,方锐离开蓝雨去了呼啸,又去找了叶神,林先生被呼啸赶出门却去了霸图。

曾经的事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才惊觉原来人世变迁只是一转眼。

张新杰问起了他和王杰希,偏要拿王杰希去比林敬言。

“我和王杰希清清白白的,我无情他无心,风月一场,能一样?”

 

张新杰挂了电话,他站在展厅里,出门靠在走廊自,抬头对面就是两层多楼放在楼梯夹层里的那尊菩萨,眼睛低垂看着他不笑不言。

菩萨面前打了诳语有报应吗?

可若我转遍了所有经纶,王杰希又能回来吗?

手机在他手里转了两圈,方士谦拿起来终于拨出了电话去。

王杰希接了,依然有那么一会儿他找不见自己的声音。

王杰希说,你怎么了又?

方士谦说冬假我那傻徒弟带回去的东西你给叶神吧。

王杰希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11个小时的时差地理位置太远,声音传过去都有那么几秒的不同步,王杰希终于说,那东西我早给叶神了。

方士谦嗯了一声。

两人都不说话,也都知道话说完了。

方士谦终于忍不住了,那句话说得轻飘飘,他说,王杰希,我想你了。

王杰希也嗯了一声,好像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早些回来。

 

20

 

变天这件事,在很多人幡然醒悟很久之前王杰希就预见到了,毕竟他和喻文州还有叶修都是一样的人,深陷其中殚精竭虑,还好没有像叶神一样被赶下神坛。

知道的多了准备也就多了,处处留着心眼儿,留着后手,叶修离开嘉世一个星期之后,王老板坐着他自己那架凯迪拉克就又跑杭州去了。凯迪拉克停在滨海闹市区里一小茶楼楼下。

王老板进了门惊动了茶馆女老板,王杰希直接就问叶修在吗?或者叶秋?

女老板说在呢,就是还没醒,我去喊。

王杰希说不必了,你指个地儿我自己去。

看见叶修大夏天窝在储藏室里王杰希也愣了。

叶修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看他,冒出来第一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这是?什么邪风把你吹来的这是?

王杰希等他洗了把脸出来,指着路往西湖边儿上南屏山净慈寺去了。

西湖边儿上新修的东西太多,叶修也知道这么个拜庙出门就是雍和宫的主,大概东西都看不上,就是有话跟他说。

王杰希借了间禅房,人都支走了才开口,说,叶神打算这么混下去?

叶修看了看他,王杰希自顾自喝茶,地道的虎跑泉龙井茶,杭州人不喝,都给了外来的这些大老板。

外头有游客花了十块钱上楼敲钟,也不是时候。

叶修真不知道王杰希这次来是个什么意思,也只好实话实说,我不想。

王杰希点点头,盘腿坐在蒲团上,左手支着下巴,王老板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脸又白,隔着景泰蓝掐丝香炉檀香,看得明明灭灭。

王杰希终于把自己也看无聊了,不知从哪里拿出个小盒子来,放在叶修面前,亲手打开。

东西叶修认识,他亲手摔的那只倾了几十吨玛瑙的汝窑。

后世仿汝窑仅仿颜色,像他这样连工艺都要仿的,百十年间只他一个。

巴掌大的东西原是被他摔得粉碎,现在却被人重新黏好了,完好如初,手艺太绝,连条缝都看不出来。

猜也猜得到,王老板当时留了心眼儿把东西自己捡回去,汝窑蟹爪纹开片描绘不出来,王杰希不知道得多用心思才捡的一点儿没缺,几十个瓷片,方士谦的亲自粘的,这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功夫。

王杰希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捧着大师仿龙泉青瓷的杯子慢慢喝,这么一只杯子也有十来万了。

王杰希说,方士谦说了,釉还是薄了,胎还是厚了。

叶修把东西重新拿在手里。

其是王杰希是什么心思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缺个人,再推他一把。

叶修说,欺世盗名,非我所愿。

王杰希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若你还是过不去,这事儿完了,自己加个款不就是了。

秋拍的时候,微草和嘉世竞价了一只转心瓶,开门的东西,又有微草王老板在,嘉世最终赢了竞价拿回东西,出了门正见到叶修站在门外头。

后来方士谦再问起,也早已是尘埃落定。

 

刚入了秋,槐花又是轮回了一年落了一地。王老板去了西山上,去看方士谦那两条锦鲤。

原先还想在他院子里修条渠,奈何邻居们没一个答应的,也怕西城区这么有钱的主说不定哪天有权了把这通天的院子也给拆迁了,王杰希去了趟上山上庙里,香山别墅常年租了个院,给方士谦养了鲤鱼,他自己时常也来。

午休醒来,跟喻文州和叶修通了电话,又问了方士谦他弟弟方明华和方学才,北京台的节目重新换了形式重新开张也想请他过去,挂了电话,他抬头望望北京秋日蓝的像海水一样的天,才觉得,这一切总算都过去了,该是安稳了些年月了。

那么个天真单纯的人回来他总算能放下心来。

 

那头高英杰却从机场打电话过来说,方先生刚下了飞机就换了架飞机跑了,说是去找方明华了。

王杰希哦了一声,抓了把鱼食接着蹲在池边问那两只胖得像小猪一样的锦鲤,一红一金,这两年游得开了,越发极品。

人都回来了,不急于一时。

谁知道没过两天,又说方士谦带着几十箱东西跑去霸图,压着他弟弟提亲去了。兴欣的喜帖发的急,可能到的人也都到了。方家这边四个哥哥全到了,方锐曾经是蓝雨的人喻文州带着黄少天也来了,王杰希和方士谦那点儿事儿全古董行的人都知道是热闹也得看,呼啸的老板也该请,只是两边都知道尴尬,发了请帖,那边一推脱也就是了。林先生孑然一身太久,霸图当了娘家,请首博的杨聪杨先生当个亲友。

古董行的人都讲究,非要用麻烦的椒房之礼,新郎两个拜过天地,请出来吃酒。

灌新郎官酒那是理所当然的,方锐三杯五杯能逃了两杯,一桌一桌敬下来,最后敬到喻文州面前去了,喻文州面上笑得好看,还没等方锐开口,淡淡的叫了一声,小叔?

方锐一听这个简直头皮发麻,回头一看他大哥方世镜的脸色只好乖乖把酒喝了。

旁边方士谦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转过头来,就逗喻文州一句,来文州,也叫我一声二叔听听的?

喻文州一低头,嘴边笑得好看,也不推诿,干干脆脆喊他一声,世叔。

方世镜在底下踹了自家弟弟一脚,说,文州我这个弟弟一天到晚胡闹,你别理他。

喻文州可没打算放过方士谦,悄声问一句,流拍的那件兔首铜尊,方神干的?

方士谦喂了自己一杯酒,笑得面若桃花,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那边方锐接着敬自家老板叶修,叶修没难为他一饮而尽,可下一秒人就倒了,一桌人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才发现没什么大事儿人就是睡着了。

方士谦摇摇头,才发现他自己也是有点儿醉了,扶着廊花一点一点把自己挪出去,站到阳台上去了。

 

王杰希来的最晚,坐在最外,看着他们那首桌一桌欢笑,他自己这边却灯火阑珊的很。

经年未见,没想到再相见却在这里。

王杰希只是想好好看一看他。

还是那时的模样,清瘦高挑,在他弟弟的婚礼上穿着一身整齐的高订,可又好像更瘦了,风一来就吹得倒。

好像成长了不少,笑容再也到不了眼底,可又好像还是世有桃源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令他们这些在人世红尘间沉沉浮浮的人艳羡不已。

是更令人艳羡。

人生若是如初见,何处秋风悲画扇?

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空一缕余香在此。

 “方士谦。”

 

方士谦回过头去,动作太猛,楼外风大吹着他,他却只觉的他自己更醉了,醉得格外彻底。

他靠着栏杆在灯下看他,越想看清楚越看不清楚,往后仰着仰着,不是王杰希冲过来拉着他,怕就要从二楼摔下去。

方士谦看着王杰希,觉得好像还是看着那么多年前,在北京那个美好的天气里,初遇的那个年少稚嫩的小孩儿。

方士谦抱着人就往他身上去寻那一缕余香。

他觉得自己还是在做梦,是不是醒来他还在伦敦市中间那间宿舍里,醒来他还是一个人,就像白教堂的幽魂永远无处安放永远游荡。

这样的梦他做过太多了。醒来的时候,他背着书包下楼,走过伦敦眼走过大本钟穿梭在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中,而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士谦?”

“王杰希……我只愿花好月圆,十里红妆洞房花烛,王杰希我不需你长发及腰,可你嫁我可好?”

 

21

王杰希的第一反应倒不是感动,却觉得对面这个人是不是在伦敦求学的闲余时间都看了言情小说,他真想现在就把他扔下楼去。

“……王杰希,你嫁我。”

王杰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杰希?”

“你忘了我们分手了?”

“嗯……你就当我忘了,你跟我分手了……”方士谦摇摇欲坠的晃了晃,“可我还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你就当我傻。”

“你是傻。”

“不傻……”

王杰希觉得他自己简直智商下降到零了,跟一个醉鬼讨论对方是不是傻,方士谦还在继续,舌头大着,车轮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你心里沟沟坎坎的,知道那帮老鬼都不是好人……可你不累吗?这么活着不累吗?”

方士谦看着王杰希的目光里竟然有那么三分怜悯,王杰希觉得自己心里一把火突然烧了起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不想管,只想一个人活得逍遥自在。

“你不是不管吗?你不管,我就能不管了?方二公子,你有这资格,我没有。”

方家背后几代人,树大根深,你以为他们就看中你的才华?若你是个普通人,把你扔街上,没人管了,你觉得你能跟叶神依然活下来东山再起吗?

“……对不起,我错了。”

你没错,你有什么错,你有那个命,命里富贵,是我……

“是你太在乎。”

“……”

“……锐锐,锐锐都比我有情义,更何况你。王杰希你原谅我吗?”

“王杰希你原谅我吗?”

后头等方家老大方世镜和他弟弟方明华方学明过来拉的时候,方士谦这句原谅我都说了二十几遍了,换着法儿的说,从你能原谅我说道你就不能原谅我吗最后就三个字原谅我。

兄弟两个叫家里司机开车把人先送回西湖宾馆去了,方明华继续陪场,陪在王老板身边看满场的人。

一堆一堆,一对一对。

平时给对方使绊儿都习惯了,到头来却是一出又一出情深情浅你情我愿来。

虐死了单身狗。

“王老板,我哥哥不懂事。”

“嗯。”

是挺不懂事的,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怎么能活着长大的。

“……连个戒指都没有,锐锐的事他上心,自己的事儿都不当事儿。”方明华自顾自的摇摇头,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拿出个珠宝行的尺子来,“您行个方便?”

“我还没答应。”

“嗯。”方明华眨眨眼睛,想着怎么说服他,最后来一句,“现在答应不就得了?房子都写你名了,钱都在我哥户头上,我和我爱人还没这么过呢,你真不喜欢他?”

早恋已婚人士认真的看着他,怕王杰希把他家没心没肺的哥哥坑了。

方家没一个好人!

 

在外三年,头一遭回了京城,方士谦从飞机上到家里倒时差大睡三天,王杰希闷不吭声的陪他,看着他睡。

高英杰来将这几天堂子里着急要签的生意单子拿过来给他签,已经长开了些从小毛孩儿到小孩儿的小东西悄悄把卧室的门推开往里看睡得四仰八叉的方士谦,小孩儿出来问一句,师尊,我以为方神变了呢。

王杰希哦了一声,问他,那个是变成什么样?羽化登仙成了精还是堕入魔道一念成魔?

高英杰红了脸,说,三年呢,总要不一样吧。

王杰希想了想,他自己出国前和出国后的样子,踩在青春期尾巴的少年到些微成熟了点儿的青年,人总会变,他却想那不是因为在外面而改变的。

王杰希看任何东西的时候高英杰总是站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就这么看着看着,看了三年。

签好的让小高带走,该改的,他再改改,微草的生意,王老板思路太清奇,他还能放手的还太少。

外头风风雨雨的,可好像王杰希还在微草堂的一天,天就塌不下来。

 

方士谦他徒弟毕了业回博物馆伺候他师公的袁柏青也来了,从街上捎了两盒凤梨酥两盒枣花糕,东西放下,跟老板问个安好,人就走了,一刻也没多呆。

知道他家师尊好好活着就行。

后来连邓复升也过来瞧热闹来了,问他,你这才来,借口还像那年养如意似的养他?

王杰希想了想,不知道哪句该跟邓先生先开口,末了想了想,说,他说要娶我。

邓复升刚喝了一口茶水,听了这话咳嗽半天,咳完了说,唉,他们方家也真是。方锐和林先生刚办了事儿不是?

王杰希嗯了一声,又说一句,结不结婚都那么个意思,他心里想的念的那点儿东西就是怕了,怕自己得不到。

这话没说得太明白,可看着他们俩这么穷折腾了好些年,邓先生也懂。

邓先生说,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不就是想要他好好回来嘛。

王杰希想了想,看着外头槐树上落了对儿喜鹊,对着咔咔咔咔。

王杰希说,也对。

邓复升应了一声,也懂了。

让王老板说出喜欢或者是爱,除非地球掉转个个头,江海倒流才行呢。

 

方士谦醒来的时候窗户外头月下西弦,月明星稀,北斗七星遥映着北斗星,帝都冬天的雪刚停,外头冷得很,没屋里头暖和,一地的雪没化。他竟然这么睡呀睡的,还在英国时间里,睡是睡饱了,时差没倒过来。

王杰希坐在临窗的桌案前,翻看他整理的一本画册,画册里全是这些年他一只一只黏回来的东西。方士谦傻傻的看着他,什么酒后失言的东西都想起来了。

方士谦自认他活了这么些年,长情的东西没那么几样,除了瓷器和原先养的那只如意,他都能放得下,放下的了无挂碍,偏偏到最后多了个王杰希,执念和情分全搅合到一起,分不开,剪不断,回头多少年过去了都得带到坟墓里面去的。

王杰希回过头来的时候他还没想到他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应对。

他们俩深爱过也分手过也思念过,思念的还都一往情深,冷战过半年一句我想你你回来就能前尘尽散,更别说自己还稀里糊涂什么也没拿求了次婚,可又好像什么也没变,中间隔了多少年月都没关系,只要他看他看他一眼,一切就都还好。

能在一起的岁月还特别漫长。

王杰希倒也没辜负他,站起身来往他面前走。

王杰希没笑,看了看他,认认真真说一句,我不答应,是我娶你。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不公平。

 

尾声

等方士谦夏天的时候回来,王杰希坐上花船跟他回了家乡。

荷花开得正好,十几艘花船在遮天蔽日的荷花丛中慢慢游过,方士谦曾经说在曾经的战争年月蒋公指着这片湖给了方家。

世事如梦,家国百年。

曾在他们指尖琢磨过的,又何止百年千年。然而与他们自己也终究是匆匆一瞬间。

人生当真不过如桑海一粟。

曾经王杰希就像就这么一辈子过了吧,何其有幸才能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世界上有幸的人,是少数。

可如今一个人漫长的旅程终于有了尽头——方士谦站在岸上,伸手扶他。

他说,王杰希,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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