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燕辞归

全职高手:黄喻本命。
既往不恋。人们都是人世间的过客。

【方林】琢玉(全文完)

1

呼啸是间玉器堂子。这堂子铺面小地方小,霸着秦淮河边,专营翡翠。这秦淮河边可是好地方,呼啸当家一星期三次,蹲街边看满大街俊男美女,剔着牙签啃鸭子。呼啸堂子是小,比不上江南嘉世,百十年的家业,古董字画金石翡翠样样俱全一个不拉落,独占了半壁江山,也比不上广州府蓝雨,是翡翠是墨玉,是和田是俄料,是镯子芯儿还是把件,每天上千万的流水不过大当家笔下几行,不过二当家两片儿嘴皮。可呼啸却也有呼啸的好,呼啸堂子里林老板,不世出的大神。

这年头能有个名头的堂子家业,家里总得有那么尊大神。江南嘉世有叶神,年少出道,不管是金石玉器,还是书画瓷器,就没打过眼儿。广州蓝雨大当家喻文州也是少年成名,这每日几千万的流水,做过的生意只有他坑人家的份儿,没听说过谁还能坑了他。京城典当行微草堂的王老板一双大小眼儿,看人最准,这甭管你故事编的多好听,堂下能哭倒了多少人,该抽价的一分也不留,这微草堂还有位姓方的先生,专看雍正一朝的瓷器,淡描青花五彩碗,过手的多过紫禁城里的专家。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能,可说起来,任是谁都得给呼啸堂子林老板三分面子。

林老板林敬言,见过他的人也不少,可见着能知道这人是林敬言的却少。林敬言即是呼啸堂子的老板,可更有名的却是他琢玉的功夫,呼啸堂子里老人不少,有几位还是原来造办处的徒弟,独一门的手艺,可说道林敬言却都得礼让一出不行。这林先生的手艺,翡翠行里,他说第一,无人敢称第二的。最有名的一出,还是林敬言刚出道的时候,那时翡翠的价格还没上去,林老板五百元捡着一谁也不要的废料,这墨玉料上没一处好的,全是雪花点子,让林敬言一琢磨偏偏琢磨一出风雪夜归人来了,琢玉琢了大半年,往堂上一摆,隔天就破万被人领走了。这事儿一出,翡翠行里无人不知呼啸堂子里有位琢玉的先生,来找的人踢破了门槛。早年呼啸当家还来者不拒,后来往后头一跑,见林敬言穿着罩衣满手的玉浆弥缝着眼睛满头是汗,旁边俩伙计看得都直摇头,说这是个人也不能这么用下去不是,跪了可怎么办?当家的把人往出赶说不会讲点儿好听的那么多废话。可这话里意思倒不差。后来林老板琢玉的生意来十单接个一单也就是了。

林老板脾气好,这生意好,他也不忙,平日就穿了件素布衬衫往后堂一坐,往后找他看玉的反倒比找他琢玉的人多了。

这些天林老板林敬言又在后堂坐着,桌上摆了张托盘,黑天鹅绒布上放了对儿冰种飘绿花的镯子。这对儿镯子极好,一块儿玉上开下来的,老坑冰种就差了层色,这些年翡翠原石稀缺,冰种玻璃种几乎绝迹。呼啸堂子里比这好的还有,林老板不过每天看看舒坦,太好的不舍得拿。

这天天气好,他正看着,堂前面就热闹了,林敬言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谁来了,赶忙亲手把镯子收了,刚收好,蓝雨大当家就进来了。

这蓝雨大当家喻文州十足一张好面皮,眼底风流,风姿绰约,手工西装剪裁合身,人长得精瘦精瘦的,怎么看都不像生意人。说起来却还是林敬言的后辈,林敬言让了座却也不客气,坐林敬言对面歇着。

林敬言看他那样就知道喻文州大概下了飞机没落脚就赶过来了,面上却偏偏装作不忙,也不知道这演一出又是给谁看呢。喻文州不紧不慢的喝茶,林敬言就等着,果然一会让喻文州就开口了,问林老板最近生意可是不错?林敬言说没什么不好的,我们呼啸堂子都是捡你们剩下的油水的,这能活着就挺好的。

喻文州莞尔一笑说林老板说的哪里话,我们不也是捡人家漏的么?

林敬言一听这话就知道喻文州是要说到关口上了。心里盘算这事儿倒霉的肯定不是他们先,不过这蓝雨的当家找上门来恐怕也未必见得是无关紧要的。林敬言问喻文州说这是怎么了?喻文州才说,最近这赌石的风水可不大对啊。

林敬言哦了一声,等着喻文州说下文。

喻文州换了一条腿压着,素白纤长算账慢的手指夹着杯盖一松,仿汝窑天青色的杯盖一声脆响跌进盏里。

说来赌石,也是玉器行里独一有的,翡翠原石采出来外面都是一层致密的壳子,把料开了才能见里面是个什么成色,这赌石赌的就是眼力运气,几十万买来的原石开了一文不值的有,几万开出几百万的也不是没有。有人爱在原石上开个小窗,看看成色,买个好价钱也不可厚非,可这几天问题却偏偏出在这开窗上了。

蓝雨看得场子,一天下来原石的交易虽不是主流,却也是不少。开了窗的原石抛开来一文不值这事儿一天能有一两回也不稀奇,可偏偏就这个月,开了窗开出来一文不值的石头却过了百。

喻文州说偏偏都是新坑的料子,一看就是有人故意做的。说到底生意上我们蓝雨不吃亏,可这百十年的信誉可就毁了。这来就是想请林老板过去掌掌眼么。

林敬言不为所动说看玉石成色黄少是老魏一手教的何必再请我去。

喻文州正等着林敬言这话呢,眉眼弯的十足像只狐狸。喻文州说,可这原石就不是我们这些晚辈能看的了。

林敬言觉得他当时答应了喻文州简直就是见了鬼。大抵是因为南方冬天太过难捱了。

 

喻文州定的飞机一天来一天回,落了地广州都是半夜了。蓝雨堂的二当家黄少天开车来接,林敬言坐在后面,看黄少天把车载导航调到市内五星级宾馆上,黄少从后视镜里看他,说后座上的东西,林老板随意看,新坑的料子,今天新开的。黄少说完,转头跟喻文州叽里咕噜说起了国语。

林敬言听不大懂,把旁边的绒布袋子拿过来看了。

翡翠料子不大,手里也沉,边上开了一角这年头都没有的高冰帝王绿。开面一看,无水无色,砖头料,若是能做个戒面也是成的,可惜做不成的。

这窗开得太好,巴掌大的石头,就指甲盖一小块儿绿,愣是被这人开出来了。

岂止是高手,简直鬼手。

车开到城里,大城市大半夜还灯火通明五彩斑斓,林敬言对着车窗就看见自己一张明明灭灭,宅男惨白惨白的脸。

林敬言说黄少,这料子稀得给我不?

黄少天对着前面红绿灯翻了个白眼儿,说有什么不稀罕的,几百件全是这小鬼的手笔。

林敬言问,知道是谁不?

喻文州说,这就是不知道是谁,才请您来的。

 

2

这法子,太损。

教方锐开料的缅甸师傅中文说的再溜嘴里还是有那么点儿奇了怪的腔调。缅甸师傅是个老烟鬼,家里老么没去种了yingsu却跑出来进了玉场,颠沛流离五十载,偷渡来了北边。方锐大半夜从街边垃圾箱捡不出来的时候还瞎了只眼睛怀里抱了块谁也不要的玉料。人家说,他这是得罪了黑道,却偏要学和氏献璧,和氏断了腿,他瞎了一只眼。

方锐那时候跟这时候一样,不过是蓝雨小小一名学徒。老头病得要死,他抱着那一小块儿石料冲到喻文州面前求救,喻文州坐在黄花梨直背椅里,一双眼睛黑的深不见底。喻文州说,要开就开吧,开了能卖出多少钱去,全算你的,不够堂子里出。

没人看好的石头,沿着缕裂一刀切出了玻璃种帝王绿带宝光,琢玉的师傅没人敢碰。喻文州亲自端了到老头面前,老头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方锐跟旁边使劲儿拍。

老头后来跟方锐说,赌石,赌石,他们都道赌,可这世道上有什么就是什么,没什么可赌的。

一块儿石头里面什么样,于他就是外面一眼一手的事。

奈何这世道上不懂的人太多,懂的人太少咯。

老头说本来我不想教你这坑人的本事,可是不教你,我这身本事,也没人会了。

老头说,小子这本事,没事儿多出去祸祸人去,你就真会了。

五年方锐不出门,鬼鬼祟祟来无影去无踪,跟老头搁采料现场呆的久了,蓝雨堂子里记得他的人反倒没了几个。

等老头过了身,方锐才敢出去祸祸人去,还时不时的想起老头阴测测的笑容汗毛倒立。

那些年在料场造的孽,这几月一发进了蓝雨场子,方锐眼巴巴的跑来看,简直做贼心虚。

这不,他这天,又跑开料现场围观去了。

几十斤的石头装箱子里上刀磨,尾巴上顶了块水头翠色,还是当年他头一回下的第一刀。

蓝雨大当家喻文州正带着二当家黄少天站在旁边守着,这几天就因为这赌石一出蓝雨场子差点儿没让人给掀了,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方锐站在角落里,带了顶棒球帽子。箱子里那料,琢玉的老师傅看了,喻文州黄少天也看了,谁也给不了准话。

咔哒一声响。

喻文州也不怕脏了身上一身高订,素白的手使劲儿一抬,开了箱。

人群呼啦啦往上围,挡也挡不住。

“……切跨咯。”

人群中也不只是谁说了一声。

方锐拉了一下帽檐儿,自以为笑得不为人知,手却被人捉了,往外带。

斯斯文文一白面先生还带着眼镜,手劲儿却大,手掌又粗又厚,抓着他手腕生疼。

“小小年纪不学好。”

那头喻文州走过来,人群起开简直摩西分海。

“哟,这不方锐么?你小子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喻文州没开口,黄少天就先搭上话了。

喻文州斯斯文文的笑说多谢林先生,剩下我们自己家的事儿自己家来管。

林敬言鬼使神差没撒手说喻当家这是过河拆桥?别着急啊,这人我得聊聊,喻当家贵人多忙,我这先走一步,见谅见谅。

 

3

后来方锐看林敬言手里头那些边角废料没几刀身价翻了百倍跟林敬言说都是流氓招数,你我有何不同?林敬言说方锐大大这可不同大发了。

这天底下就人把石头分了高低贵贱,可于石头而言,生于天地长于天地,有何高低贵贱之分?

巧匠琢玉,返璞归真。

方锐大大,你学不学?

 

说这开门收徒一事,于林敬言还是头一遭。往日来找他学手艺让人也不少,可偏偏他没一个能看对了眼的。结果就这方锐,土里土气一看就是泥巴堆里滚出来没磨灭了灵气,他怎么看怎么好。玉器一行最忌讳说句喜欢怕人抬价,可偏偏林大大对着方锐大大就能说句惜才。转手把蓝雨大当家二当家扔了,带着人回趟酒店,出来就往机场跑,上了飞机黄少天的电话就打过来骂人了,说你带着他跑算是什么?再说我家文州说了人你带走就是,我们蓝雨留不住,可这烂摊子还收不收拾了?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了?林敬言看着空姐过来说黄少,飞机要起飞了,我先关机了。再见。

方锐在他身边坐着,看林敬言关了手机架上眼镜拿了前座的杂志看,问了一句,林大大,你不怕我跑了?

林敬言从眼镜上方看他一眼,这小子让他带回酒店上上下下洗了一遍换了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就差剪个头发,青年人的身板,看着倒阳光俊朗。

可惜身上没一件儿是自己的。

林大大推了推眼镜边框,说跑?你能跑到哪儿去?回蓝雨?仇家不要太多。

 

回了呼啸林大大都没忘了要给方锐剪头发这事,简直跟当年琢玉彻夜不眠日思夜想一个模样,着了魔似的。第二天上街买了几本杂志,扔方锐面前,说来挑一个吧,我给你剪。方锐看着林敬言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剪子吹风机说林大大你这技能点点得也太奇葩。林敬言说当年在城里想混口饭吃,什么没做过,什么没学过?

呼啸老板林敬言,在一个冬日阳光灿烂的早上,给阳光灿烂的方锐大大剪了个小刘海。剪完方锐皱着眉头揪着自己刘海,林敬言说,好看。

方锐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对方粗糙的手掌蹭着自己头皮生疼的滋味。

呼啸当家站在院子门口见了,转头跟林敬言说,这人你别宠过了,回头不好调教。林敬言听了只是笑,说我哪里是想要调教他,是想求他来学。

虽是这样说着,林敬言晾着方锐不管他,隔天微草堂方士谦从云南回来拿了块儿玉来找他,说想雕个把件送王杰希,林敬言跟方士谦聊了两天才定下方案,画了三天设计稿,琢玉去了。

方锐踏踏实实睡了一个星期,才又想起林敬言来。穿着拖鞋往堂子里去了,拦着一个小学徒问你家林先生呢?小学徒说林先生在手工间呢,这半个月不见客。方锐说别人不见,他肯定见我,带我去呗。

小徒弟不是方锐的对手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带着方锐就去了。

进门方锐就看见林敬言对着一块不成形的玉用水正磨着呢,旁边桌上堆了一堆线稿软心儿铅笔东一只西一只乱扔。大冬天的水又冰又凉,林敬言手指冻得通红,他自己却仿若不觉,刻了一道画一道,头也不回说来了就过来坐吧。

林敬言琢玉不眠不休,呼啸当家来劝没用,林敬言低着一个劲儿雕,脑子里除了手里那块玉没剩别的,不是旁边有方锐看着连饭也不愿意吃。人本来就瘦,抱着都能数清楚几根肋条,这一出不只有掉下几斤肉去。

方锐亲眼看着一块璞玉怎么在林敬言手上成了当风劲竹。

 

林敬言磨完最后一下就倒了,醒来在医院,两只手都缠慢了纱布条。动也动不了,方锐在他旁边坐着,翘着二郎腿削苹果,苹果皮薄薄一层,从头到尾没断。方锐见他睁开眼睛,说林大大睡三天了,醒了?林敬言嗓子疼半天没说出话,方锐把苹果放一边,把人扶起来塞好枕头,端了水一勺一勺喂。

“林大大,你真是拿生命在琢玉啊。”

林敬言手脚都动不了,由着人摆弄。

“方锐大大,你学不学?”

 

4

从小到大,方锐还没见过谁能对自己这么狠的。偏偏是这么个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方锐觉得自己不敢说不学。

林敬言满意了,接着睡。呼啸当家打发方锐跑腿,让把东西给人亲自送去。

方锐看着地址收件人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走之前拿原来的号打个电话,喊了声哥。

电话那头方士谦隔了半天才答话。

这么多年,终于舍得见我了?

 

方士谦带方锐回了自己临近金融街四室一厅的私宅,方锐看着屋里摆设,方士谦就看他,六七年毫无音讯的幺弟居然就这么找到了。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偏要学几个哥哥自己去闯,方士谦想想都心疼。

方士谦没来得及说话,方锐打量了客厅一番,开口第一句,哥,嫂子呢?

方士谦吓一跳,说你,你哪里来的嫂子?

方锐眼睛转了转,说哦,那不是嫂子,是哥夫?

方士谦差点儿没拿枕头扔他。

“我们方家人都是攻!”

 

几个哥哥里方士谦最会享受,雍正一朝的一色瓷不舍得拿出来,就换了套紫砂壶,泡铁观音。

方家几个哥哥最宠幺弟,这六年方锐留书一封说走就走,几个哥哥也放任自流。到如今,方士谦还是忍不住问他,阿锐啊,你找到了没?想做的事儿?

方锐说,哥,呼啸里这次帮你琢玉的林先生,你熟不?

方士谦说熟,林敬言林老板,熟,怎么不熟?这次送杰希的玉还多亏了林先生。

方锐从包里把锦缎盒子拿了出来,打开放方士谦面前,说哥,我要跟林先生学琢玉。

方士谦说,你坐着不许动,我不打你。

方士谦从沙发上站起来,绕着客厅一圈一圈遛。最后坐下来问他一句,为了个啥。

方锐说黑历史不要提,你知道了真要揍我。

方锐知道他这个哥哥平日里是吊儿郎当的,可却最见不得生意场上骗人的勾当,瓷器见不得赝品,只怕知道了他跟人学了开窗骗人,就真得家法侍候了。

方士谦叹了口气说林先生是个好人,你要愿意就跟人家学吧,人家是你师父,要对人家好。

方锐说我知道,哥,我知道。林先生特好。

方士谦做哥哥的使劲叨叨,可等王杰希进门,方士谦就把他这个弟弟忘了,抱着那块儿翠绿的把件跟王杰希献宝去了。方锐心说还说没有嫂子,没有嫂子王杰希算啥?

可他心里却想起了林敬言。

当年他在玉石场子睡通铺,半夜说不着,听老头讲,这赌石开玉卖玉的,没一个死人的,可是啊,琢玉吐血的却多了去了。

何苦呢?

 

5

从医院里头出来,林敬言被医生和呼啸当家唠叨的差点儿以为全世界都是黄少天。犯病又不是头一回,至于吗?再说这琢玉,不琢完了他更难受。再说方士谦对王杰希那点儿心思简直路人皆知,就俩当事人还藏着掖着迈不过心里那道门槛去。方家大少爷风流倜傥还真不知道怎么就栽王杰希手里了。什么劲竹当风?若不是林敬言十足十的怕可惜了那块儿料子,真是恨不得旁边给雕一熊猫出来,熊猫脑门上再刻个方字。

南方冬天里屋里比外面还冷,这天下午阳光好,林敬言搬了张仰椅拿了张薄毯躺在院子里了。旁边石桌上摆了盘橘子,沏好了普洱茶。收音机里放了张璇一首花好月圆。

再差一件长衫简直就活回了上个世纪。

林敬言闭着眼睛摇。

阳光特别好,暖暖的照了他一身,没睡沉了,人也迷糊。

病着的时候,梦里自己还坐在水坨前磨玉。

想是真应了戏里那一句不疯魔不成活了。

迷糊了一阵他倒不惦记玉了,却不知怎么梦里都是一青年在他眼前晃悠,手里苹果皮儿没断还薄得能透光,他心里怎么想都差一句好话,闷死在梦里,嘴巴张不开说不出口。

其实就是一句真好。不用教的好。

忽然就手上一热。

林敬言睁开眼睛,就看见方锐搬了张椅子做他膝盖旁边,掰着他手指。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掰,有点儿疼。

方锐一双手细皮嫩肉,不像做过粗活。

就是握着暖和,大抵是因为年轻。

方锐低着脑袋,睫毛长长的往下垂。

林敬言才慢慢醒了,道一句,回来了。还以为你吓跑了。

方锐抬起头来看他,林敬言养了一个月,脸上才胖了一点儿有点儿颜色。方锐放开这人的手,把毯子往上拉,林敬言整个人都盖在毯子底下去了,露了一段细瘦的脖子出来,带着病气怎么看着都一握就能碎了,方锐还嫌不够,脱了身上他哥刚送他的羽绒服,再给盖上。

方锐说,还不是您说过的么?我跑能跑哪儿去?

林敬言没架上眼镜,眯着眼睛想把前面这人看得清清楚楚的。

林敬言说,方家五个我就没见过老幺,方士谦是不是你哥?

方锐不想骗他,一听这话人就蔫吧了。

林敬言坐起身体被子就往下滑,丝光面儿羽绒服的袖子合着方锐脸上的表情一片一片就往地上落,方锐之前的讨好谄媚一概前功尽弃。

这行里的人,做到当家的老板,暗地里的亏不吃,又何曾去吃明面儿上的亏?谁心里每个账本,一桩一桩一件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没谁蛮的了谁,没谁骗得了谁。吃了亏也是一时的,保本能赚回来。说穿了这百八十年,再往上了数,千八百年,这行当里,终归是利字当先,什么礼仪忠孝全往后头排去,战争年月国宝重器抵不上一碗粥一袋粮,挖坟掘墓的是土匪,不许他们捡个漏?如今到底是和平年月,你死我活到不至于,昨日的朋友今日的对手,还是昨日的对手今日的朋友,留人生路就是留己生路。再说这微草堂子老板是坑过他几次,他不是还给坑回来了?方士谦却只是挂了名儿在微草,可挂了名就是挂了名,除了微草堂也微草的人,往哪儿逃也逃不过王杰希去。

林敬言怎么没掂量过方锐?

种棵树,养株花,院子里跑的猫还得掂量掂量品种,更何况是个大活人,还是林敬言看上的。

人家说方家没一个好货。

他却哂笑,不过都是些眼拙的,不识人。

这小子能耐大发去了。自己藏着掖着,还真当别人能不知道呢。

他比不上喻文州,心里七八个窟窿通着,弯弯儿绕绕,想留下人来,心里先把蓝雨微草连带着拐着弯儿稍到嘉实想个遍,再想方锐,可他也不傻,弯弯绕绕的手段想不来,人拿下了才是真的。

方锐说,方士谦是我哥,堂兄,伯伯家的。

林敬言嗯了一声,等他接着来。

方锐还真不敢说一句不亲厚出来,这话要传到方士谦耳朵里,他又能掉层皮。

方锐说,我哥是我哥,我跟他不一样。他有他想做的,我有我想做的,我哥说,我哥说,要我跟你好好学着,我不是听了他这话想跟你好好学,是我自己,想跟你学。

林敬言想,到底他看上眼的人,有这么句话,到底也够了。

林敬言说,嗯,我明白,这话我也记住了。明儿天儿要好,我就教你。

 

方锐有时觉得,林敬言调教起人来,怎么着都特像民国教戏的先生,对着点儿往死里磨,他就得像个小生,迈着方步捏着唱腔搁院子一圈一圈儿换着方向转。

描了半个月他才琢磨点儿味儿来,这琢玉终究与他开窗不同,开窗找个地方提心吊胆的磨精神摧残也就那么三五分钟的事儿,这琢玉精神摧残简直没一刻停的。

林敬言起先教了他起稿,扔了他几块儿戈壁玛瑙让他琢磨去,这一琢就三月琢到了开春,他自己在院子里架了张八仙桌天天喝茶,看着方锐把边角废料磨方了再磨圆了,非得心里磨得什么也不剩了才够。

方锐拧着手臂又算又疼一晃也不敢,气儿也不敢出,生怕一刀深了就前功尽弃,线刀终于停了,林敬言不说话,他还是不敢动,林敬言迈着步往他这边走,弯腰拿了石头,低头掂量。

林敬言说,不错,手稳,够出门骗骗人去的,怎么都好,就是没长进。

 

6

林敬言说,玉髓你没见过?冰种翡翠你没见过?同宗的玛瑙你没见过?我说过什么,你全没记着。小子,不服周?

林敬言没看方锐,一段话说得平平淡淡,没个起伏,最后一句飘了方锐一眼,轻轻一问。

林敬言看他还坐哪儿,把石头放在方锐面前,把跟木头似的人拉起来,说,走,饿了没?

盐水鸭,林敬言眯着眼睛慢悠悠地撕,方锐一下一下动着下巴,食不知味。

林敬言没理他,摸到后堂去了,呼啸堂子当家瞟了方锐一眼,说,小子,你还差得远。皮厚点,这日子还过呢,明天早晨让林先生带你吃早点去。

方锐说,翡翠我见多了,可就没想过,这么费心。

呼啸堂子大当家看着方锐,比起那些个老狐狸,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得他真怕林敬言选错了人,又怕这人以后再跟林敬言一个模样,堂子里怎么养的起?再说,谁还不想当第二个嘉世看看?

呼啸堂子大当家说,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知道嘉世苏姑娘苏沐橙不?

方锐说,这有谁不知道?嘉世苏大美人,人美手狠,叶修徒弟是不?

大当家说,谁跟你说叶修徒弟的事儿了?苏姑娘手上戴的那对儿八千万的镯子见着过么?阳绿满地冰种,林先生接的单子,林先生的手笔,原石上一刀一刀下来的,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对儿来。小子,换你,敢下刀么?

 

方锐倒没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琢对八千万的镯子,他心里就是怎么想都没想出自己错到哪里去了。他半夜睡不着,在床上摊煎饼。

闭上眼睛就是那块石头,林大大干干净净的手把石头往天上抛,没落地下摔呢,就七零八碎活像个尸体。

戈壁玛瑙,沙地里滚的,全是裂,他硬是一点点扣,一点点让,才得了这么个晶莹剔透的玩意儿,怎么到林敬言这里全是错的?

他又想了个把钟头,咣当一下从床上直挺挺的坐起来,踢上鞋就往外跑,跑到院子对面哐哐砸林敬言房门,谁想林敬言睡觉不锁门,没砸两下他差点没摔了个跟头。天还没亮,屋里黑灯瞎火的,方锐往林敬言床上摸,摸到了蹲在林敬言后脑勺前面称着下巴,嘘声喊老林,老林。

林敬言早就听见动静了,还以为是小偷,不过他睡得头昏脑涨的不想醒,反正这屋里头没啥值钱的东西可偷的,他装睡保命是要紧,谁知道这小偷是方锐。

他翻了个身,眼睛也不睁,手抬出去嫌冷。林敬言说,小子?饿了?这天还没亮,人家不出摊子。

方锐说林大大,睁眼看看我真诚的眼睛,我怕你糊弄。

林敬言蹙了蹙眉头,死拧着睁开眼,方锐的眼睛跟他对个正着,两个人头挨着头呼吸咫尺可闻,氮气和氧气合着微乎其微的二氧化碳从一个鼻子到另一个鼻子暖呼呼的,林敬言想,真是年轻,有血有肉的,鲜鲜活活的。

林敬言说,你说吧。

方锐说,是不是那句,巧匠琢玉,返璞归真?

林敬言从枕头上微微抬起头两公分有落回去,说,小子,百度过了是不?图片都看了?

方锐没给他噎个半死。

方锐说我连个电脑都没有,手机还是诺基亚小黑屏,哪儿地方上网去?

林敬言平躺过了,瞪着房梁想了一会儿,冒出一句,哦,原始人。原始人也挺好的,心静。

方锐低着头没个声,也不走,不知道在想什么呢。

林敬言翻个身往里头挪,说,冷不冷这都几点了,还不上来睡?自古徒弟给师傅暖被窝,搁你这儿全反了。哦,对了,别叫我师父,听着怪不亲厚的,老林挺好听的,别改。

方锐哦了一声往床上爬。林敬言分了点儿被子给他盖,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方锐一声不响的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是那句,巧匠琢玉,返璞归真。

何况林敬言又怎么会仅仅只是巧匠,更是不世出的大家。

 

第二天林敬言醒来,方锐没躺他旁边,他还以为自己昨天晚上睡觉发梦呢,梦见方锐大半夜来找他,说啥自己是原始人。

林敬言躺在床上发怔呢,就听见套间里卫生间有流水的声音,没等两秒钟,方锐拿着热乎乎的毛巾就过来了,笑得那一个阳光灿烂,说,伺候师父起床徒弟应该的,衣服您今儿穿哪身啊?

……

……林敬言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方锐不逗他了,从衣柜里一身一身往外翻,在林敬言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儿,一边翻一边说,老林啊,你以为在医院里谁给你换衣服洗刷刷啊?护士姐姐们好可怜的,放过她们吧。

……

……林敬言不自觉捂上了自己心口。

小孽畜!

 

7

叶修被嘉世扫地出门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刚是那一年Sotheby's春拍之前,彼时方士谦早去了欧洲游历,方锐给他打个电话不是算着时差隔着半夜,就是拍忙行里此起彼伏的喧嚣。方士谦这人情场上滑得像条鱼下限和节操早就喂了狗,商场上卖行里却是独一份的正直耿硬,忍了两年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面两年修得羽翼丰满,世人皆赞,为了兔首兔尊当面笑脸迎人,背地里给CHRISTIE'S下绊子流拍了也不能算他身上。

林敬言拿杯盖磨着茶杯口面上平静,心里七上八下的等方锐磨得第一笔单子,一个人没做啥心里就全是思绪此时是嘉世没了叶修古董行里小人当道,霸图从来都有取而代之的心思,前日子霸图二当家张新杰还探过他话头。拍卖场上微草只剩了个微草称王,方锐他二哥又是不在不知是福是祸,蓝雨偏安南地一隅,翡翠行里总是稳当些,和田坑子却是入不敷出,力不从心,蓝雨为了自保慢慢抽手,若时机不好玉器行里也是危机四伏。

林敬言望着院里明晃晃的天,他却怎么觉得都是风雨欲来要变天。方锐跑过来手里稳稳地握了只水润水润的胖头金鱼,方锐一小青年骄傲的不得了,灿烂明媚的不得了。

也是,这小子,什么也不知道。

林敬言看着就想笑,却还是仔仔细细的将挂坠看了。细细腻腻却无小女儿态,该让的让了,该留的留了,活灵活现,怕放下水去就活了游走了给呼啸堂子后院那条单身锦鲤作伴去了。

总算他没打了眼看错了人,这老天赏饭吃,怎样也称得上是天才。

林敬言拿了软麂皮一点一点儿擦着挂件上的指纹,突然就觉得这么短短的几年时间,自己就老了,大概就是面前这小子手艺总算是能独当一面,也不枉他倾尽了心血一点一滴浇灌。亲力亲为。日日相伴的日子太长,长得让他又安心又忐忑,他明白就是习惯了,可却总是觉得有一天他们就得分开,想见个面都难,却又不知道这年头从何而生。

什么教会了徒弟打死师傅他不是没被呼啸当家敲打过,后来他想,他小半辈子除了琢玉没做过别的,没别的还这么上心,大概也是将方锐当料子磨了,这料子还不是一般的料子,当得传世,让他不敢不小心翼翼,亲近心血,一点一点磨进了血脉,琢进气息。

林敬言抬眼看方锐,静静的笑。方锐怕是看他沉默的太久,终究生了丝忐忑。

林敬言笑说,不错不错,学了十分了,该出师了。

方锐笑得让他觉得放肆的要死,在他面前被来就没个规矩的人扑上来给他抱了个满怀。方锐这人过了20还长上去几分,领回来的时候比他矮,现在还比他高了两公分,这几年被他投喂适当肩膀有力,比他怎么都看着三分病气健康多了。

林敬言打死也不承认这人比他壮,男人的尊严还是要的。

可抱着安心。怎么都安心。

大当家却刚巧进来,停在角门口僵了一下,叫了声林先生。

林敬言知道这爱财如命的经理这些年都什么心思,琢玉捞的油水到底太少,他又不是爱争抢的人,也不点破,面上笑着,说当家的来了?方锐第一笔单子,可要看看?

大当家背后让出个人来,说,唉这次就不必了,堂子里来的新人,唐昊,林先生看着带带。方锐,你们一个年纪,小唐初来,你带他上街转转。

林敬言明白,到底是自己该走的时候了。

当家说,林先生……

林敬言说,成了,这么多年的交情,给我个结论就成了。算了结论也别跟我说了,我都知道,好聚好散。

当家的不说话了,想说的全被林敬言堵在嘴巴里了。

林敬言说,我走了,方锐是我带的,他心里认我这个师父,你别亏了他,以后的路让他自己选吧。

 

当家的走了,林敬言低着眼皮,一动没动,轻轻叹了口气。

人走茶凉。

 

林敬言动作也快,没等方锐带着人转完回来,先给霸图当家韩文清挂了个电话,转身出门就订了高铁票。

方锐右眼皮跳了跳,一跳就没停。

等他回了堂子里,林敬言跟当家结完了账,回屋里收拾衣服。

这么多年,他孑然一身,琢的玉连着方锐都留给了呼啸,他自己什么也没有,他自己也没什么想带走的。

方锐站他门外,跑得急了,又差点儿摔了。

方锐问他,你去哪儿这是要。

林敬言背身对着他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折到箱子里去。

林敬言怕对着他就走不出去了。

林敬言说,霸图张先生跟我说了几次了,面子不能折人家的。

猛然间方锐就扳着他肩膀把他扳过来。林敬言扭着脸不想看他。方锐就盯着他,一路从锁骨盯到青青白白的颈静脉上。

方锐说,老林,你没说过谎话不是?

林敬言沉默了片刻,由着方锐扳着他,被他掐得生疼。

林敬言说,方锐,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方锐说,我跟你走。

林敬言说,小子,尾巴翘上天了?你凭什么跟我来?霸图要你么?从呼啸走了,你去哪儿?回蓝雨?

抵足而眠这么久,方锐还能不明白林敬言骨子里的硬气就枉做人家徒弟这么久。

方锐颓然的放开林敬言。

人他留不住了。

难道他还真能今天跪在门口拦吗?

林敬言转身继续收拾,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枕头底下翻出对儿春带彩的牌子,两个比了比递了方锐。

“你师父我就这么点儿家底儿了,林敬言徒弟不收第二个,方锐,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师父无能,帮不了你。”

 

8

林敬言心里没点儿膈应是不可能的,可是姿态什么的还是要好看的。

他说的好聚好散。

到底都是这圈子里混得,怎么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又何必撕破脸?

林敬言明白,这并非结束。他坐在火车上看着车上睡了一半的人,他心里薄凉的想,这世界上悲剧的人多了去了,在网上看故事的无非是知道自己不是最惨的,真还不是个bad ending,没那么绝望没那么惨。

他这辈子琢玉说不上真能琢上一辈。能琢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反正他不会别的。

怕也是琢到眼盲手残心死。

 

N市到Q市直线距离不远,就是路线折腾。林敬言一个人,倒是也不着急。早上走的午后到。五个多小时,他一个大男人,该想明白的全想明白了。他拖着箱子往外走,正准备打电话呢,就看见韩文清和张新杰一前一后站哪儿等他。

韩文清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出去,阳春三月里穿了身薄西装架了副墨镜,早年叶修在拍卖会上一见着韩文清就乐,说他妥妥一黑帮老大,拍卖场上不是砸钱去了,是砸枪去了。那时霸图能和嘉世杠上一杠可惜十有九输,叶修这人那时也是过分,霸图不抢的他抢,霸图抢的他更抢,把韩文清撩火了最开心。如今叶修走了,这老人却只剩了韩文清一个了,前些日子张新杰也不知人在哪儿呢跟他讲电话,背景音就是老韩在骂人,一听骂的就是叶修。张新杰却生得斯斯文文,穿条米白的裤子,衬衫外搭了件羊绒衫,面皮白净不同于喻文州却端端生出三分儒雅来,合着多年商场上历练比林敬言他自己多了几分气场。

说来一时瑜亮,今非昔比,却也可借讽一二。

这来的人少,却是霸图两位当家的,这阵仗可不小,林敬言本指望着能寄人篱下便可,却没想到来这一出。

韩文清打了声招呼去咖啡店排队吓唬小姑娘去了。张新杰顺手把他箱子提了,换了个口继续等人,这才跟林敬言说是从前百花归隐大神的张佳乐也到了。林敬言心里一惊。半开玩笑的说霸图这是要开医院还是养老院还是神经病院?

他不仅认识张佳乐更认识更早先引退的孙哲平。张佳乐和孙哲平也是这古董圈的老人,山水丹青张佳乐本就是一绝,孙哲平却是学西洋画的,两人在美院就认识,后来一起去了欧洲,再回来成立了百花,可惜没两年孙哲平伤了手去帝都倒腾金融债券去了,张佳乐一个人苦撑了许久,却一朝心灰意冷,年纪轻轻引退江湖。

林敬言知道,买再多古董,张佳乐心里还是想自己作画的,这份心意林敬言倒真能体谅几分。

看张佳乐出来提着一兜子画轴半兜子笔林敬言就笑了,真跟他半箱子刀不是好说歹说他自己看着单薄又斯文差点被人扣火车站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张佳乐也没笑,挥了挥手,正好韩文清提着三杯饮料就过来了,顺手拎了张佳乐的兜子,从裤兜里掏着车钥匙领着三个人往前走,雷厉风行一如既往。

张新杰递了杯拿铁给张佳乐,递了锡兰给林敬言,自己留了杯early gray。

张新杰说没合适的,老林,乐乐,家里做了饭,先喝点儿。老韩就这人,你俩别在意。

赔上自己身家性命林敬言都不信韩文清是这么细致的人,谁喝什么都记得住,怎么猜也都是面前这位张先生教的。张新杰怕他俩客气,端着韩文清堵人。

林敬言心里一暖,忽觉柳暗花明。

 

会了霸图张佳乐把门一锁回屋面壁去了,手头得了好料,林敬言本来也想学着张佳乐闭关去的,谁知张新杰拿了钥匙天天端张海黄方凳抱着电脑坐林敬言书房看着,给林敬言别扭的。

倒不是曾经没人这么盯着他,方锐是他徒弟,日日24小时盯着他,跟着他学,早成了习惯,可张新杰不是。

就这么着三天,林敬言忍不下去了,说新杰啊,老韩不忙吗?你天天盯着我算几个意思?

张新杰推了推眼镜框,从屏幕报表前抬起头来看林敬言。

张新杰说,老林啊,方锐他三哥方明华打电话过来,说你好歹是方家的内弟,瘦几斤下次让我们赔几斤。

……

林敬言默了,缓过劲儿来问张新杰,不是说方家都是攻么?

张新杰说,哦,原话是‘媳妇’的,你要不介意也没关系。

……

这几年方锐把他防线卸得一干二净让他真信了方锐能是个老实踏实本分的,一个能开窗坑别人几千万的能老实个鬼啊,还是方家的,TM还是方家的!

小孽畜!

小孽畜一家的也都是妖孽!

 

9

林敬言呆了几天问张新杰,这霸图好大的阵仗,请他们来是做啥?

张新杰算了一天的帐,晚上得空,拿了本拜伦的原文诗集坐在书房里看书,听了林敬言问他,拿了张书签把书合了,才说话。

张新杰说,老韩的意思,都是这行里的老人,小人又不是嘉世一家有。要变天了,能护着一个就是一个,这点儿底子霸图还是有的,也愿意拿。何况又不亏。

林敬言说,那方锐呢?

张新杰突然笑了一下,好想等他问这话等了太久,好像天地下没人不知道林敬言有多在乎自己这小徒弟。张新杰说,方锐又不是省油的灯。

一想方锐林敬言心里就乱,张新杰天天跟着他怕他出事儿,就是投喂的狠,一天三餐盯着他吃还往小本本上做记录,桌上还有老韩黑着脸,他除了扒饭都不敢出声。结果林敬言就更闹心,转念一想准备祸祸闭门不出的张佳乐去。

林敬言当年认识张佳乐是因了张仿画,他虽是个琢玉的,功夫相通,书画一道也知一二,那年他当个辨真假的专家坐一栏电视节目,工笔牡丹,一眼假的东西,可画功好得当得一句,春风扶槛露华浓,怎么看怎么心疼,十分舍不得住持人判官笔往下落。看画儿的老先生也是个名家,比他还舍不得,好说歹说把人给劝退了。朱砂点的判官笔没落下去,老先生抢着话筒说,这画是谁画的,你要看了节目,往后来昆明寻我,若愿意就拜我为师,若以是大师门下,我也愿意提点一二。

惜画又惜人。

谁知话音没落张佳乐就从观众席站出来了,人长得清秀,就是太年轻,牛仔裤薄衬衫,束了个小马尾,文艺又2B。

张嘴就是我愿意。

老先生当场就是三个好。

林敬言当时没敢吭声,看着主持人那胖乎乎黑透了的脸就想,这分明就是砸场子来的。

那时他也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只是行里太过有名,谁都敬重。

恍然就是七八年,也不知道张佳乐还认不认得他。

 

林敬言那张新杰给的钥匙开了门,被眼前的景象下了一跳。

打印纸素描纸水彩纸铺了一屋子,从铅笔稿到彩稿一张连着一张被张佳乐扔的到处都是。张佳乐拉了窗帘只穿了件白背心,穿着大裤衩光着脚踩来踩去,都不知道林敬言进来。

林敬言喊了他好几声,张佳乐才跟做梦似得抬头,拽着半张宣纸,说,林先生好。说完一句又低头接着拿炭笔画。

下笔如飞,画了一张又扔了。

林敬言从隔壁搬了张凳子看着他疯,过会儿张新杰也来了,端着笔记本低头噼里啪啦过来看着他。

张佳乐从中午一直画到下午日落,画完最后一张从椅子上蹿起来,稀里哗啦把屋里画纸全抱成团往垃圾桶和窗户外面扔,然后扯了张两平尺熟宣那镇纸压了,提笔就画。深红浅红,染了一处又一处,绝望又浓烈。

张新杰把电脑放林敬言怀里了,拿了件外套过去扯张佳乐,说,乐乐,吃饭去。

张佳乐盯着纸,死活都出不来。

张新杰把手搭他肩上,又说了一句,乐乐,吃饭了。

张佳乐才醒过来,乖乖被张新杰牵着,往门外走。

林敬言没走,从废纸篓里把张佳乐扔的纸一张一张往外捡,捡一张展平一张。然后屏住了呼吸往那张宣纸上望去。

 

繁花似锦,向死而生。

 

林敬言想是不是自己琢玉的时候,方锐看了也是这番模样?

不疯魔不成活,简直就是行规。

 

10

张佳乐一张画,一平尺一百万,两平尺两百万,不算装裱,也没什么可算的,以前也有人说过,这人还没作古呢,画却比作古的买的还贵,到底语焉不详,没人敢再说了,可价就摆在那里,收藏家照旧趋之若鹜,这些年张佳乐引退,居然更是是贵上一贵,尤其牡丹。两百万,帝都购买一套房。可画还没摆出去就被人扔了张支票拿走了。老韩点头答应的快,支票给了张新杰归账,张新杰看着支票上签的名字半晌无语,不过反正人家也正分了钱倒腾房地产,孙哲平觉得牺牲一套房值,别人能说啥。张佳乐没事儿人一样不闻不问,借了老韩的车天天开海边散步去。

张新杰也就是烦恼一下这头张佳乐刚消停那头林敬言就又开始闹腾。

先前方锐一直记得缅甸师傅那句琢玉吐血的多了去了。又被林敬言吓着了。思来想去的就是找他三哥方明华出面跟张新杰打招呼,张新杰天天看着,结果就一个解决个人问题五分钟的时候人就把操作间门给锁了,林敬言还把备用钥匙给偷了,任凭霸图从张先生换到经理在换到老韩站门外叫门都没用。张新杰最后实在没办法,靠在门板上跟壁咚姿态的韩文清说交钱吧,没戏了……唉……哟……

话音没落身后门就开了,要不是韩文清手劲大给他拉住了,必定要摔。林敬言把满手玉浆往围裙上蹭,面无表情看着前面俩人说我饿了。

 

饿了好,饿了特别好。

 

人身红枣鸡汤,龙井翡翠虾仁,灌汤小笼包,霸图可了劲儿的喂,没喂胖了,眼看着人又瘦了两圈。

张新杰想了想还是给方锐他三哥挂了个电话过去,方明华想了想说别介,这事儿我可管不了了,锐锐怕我,却听他二哥的,你给士谦打过去问问,而且搅基这事儿得让士谦拿拿主意合适,这边下午三点打,他那边早上估计起了。

方明华还真没说错,方士谦这边正没白天没黑夜的给BM布展呢,百十来件儿明清瓷器从青花观音瓶到成套康熙青花五彩十二花神杯,一个颜色一堵墙全是俩老爵士的藏品,点了名儿让方士谦全权负责。从资料分析到布展光线,方士谦宁可多用些时间也不愿假他人之手。

方士谦小心翼翼从架子上往下爬,摘了手套,挽着衬衫袖子接电话。

张新杰说林先生琢玉呢不见人,怎么办。

方士谦当然没听懂。

他在国外太久没个前因后果的他真不明白,连个问题都问不出来。张新杰也不着急,安安静静的等他。方士谦终于开口问说我家阿锐和林先生不是在呼啸呢么,怎么跑你哪儿去了?张新杰跟他说林敬言林先生在方锐不在才把前因后果跟方士谦讲了。BM偏厅光还没调,房间里照明不足,方士谦怕一个生气碰了瓷器站到展厅中央来了。赔是赔的起,只是磕了哪个角他都的心疼半天可惜半天。方士谦听他讲完,又是半天不说话。

张新杰也明白,再怎样方士谦心里排的头一个都得是方锐。谁知过了一会儿,方士谦说来一句都是他自己选的,该受着就受吧,又不是没主意的人。明华让你打给我的?我们这几个哥哥,到头来又能为他分担多少?还不是要他自己扛。林先生那边……林先生……

方士谦推开门往中国展厅走,路过唐三彩车队佛造像两层楼高的菩萨壁画一眼没看,转个弯儿站玉器展过道里了。

明发冠、黑玉琮、蹀躞带,如意勾……恍然千年而逝。

巧匠琢玉,返璞归真。

名师琢玉……

劫血劫命。

何况那是林敬言。

若是极尽“冷血”的给与分析方士谦会说趁着林敬言还活着多收几件,千八百万那是料的钱,指不定有市无价。

 

张新杰以为他断了线了,连喊了两声。

方士谦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那还能怎么办,你给阿锐打电话呗,他师尊的事儿,都瞒着他,过后铁定跟你们翻脸。

张新杰大大预计了一下觉得方明华铁定是坑了他才让他给方士谦打电话,这破罐破摔还摔的有理有据是几个意思?林敬言要真出了事儿,方锐不会过后翻脸,铁定当时就先把霸图门口那俩晚清的雕花门廊给拆了。张新杰说这不是感情的事吗,你怎么就能出这破主意?要拿王当家换了林先生呢?

方士谦那边儿似乎就等着他这句呢,方士谦颓然一笑,隔着小半个地球八小时时差1p一分钟套餐对着那边就是一句,“我和王杰希清清白白的,我无情他无心,风月一场,能一样?”

都风月里滚过几个来回,还能说无情无心清清白白,张新杰佩服死了。

管方锐还是看在林敬言的面子上,管王杰希方士谦对于张新杰来讲就纯属多余。还什么无情无心,大概是方士谦有心王杰希有情,骗骗自己,最后都得死在对方手上。

张新杰挂了方士谦的电话就给方锐打,没两句呢方锐就给挂了,两分钟之后发来一图片,上面写着H市到Q市的车次。

等等,H市?

张新杰不多想才是见了鬼。

这小子是跟嘉世有了一腿,还是跟叶修狼狈为奸呢?

 

11

作为跟方士谦同样的,天蝎座的,男子汉。方锐大大对叶修问他老林跟他是啥关系听老韩说老林又要挂了的时候方锐大大一如既往表示了在脸上的平静同时谈笑风生,然而理所应当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虽然还没有办法像他哥在王大眼儿提出分手的时候笑容温柔情绪淡然内心崩溃依然表现的一般“老子就是这样牛B”,好像爱情里的卑躬屈膝服软认输都是不能忍受的,非要一副让所有人都能误会的高傲模样拂袖扬长而去。但是方锐依然能嘻嘻笑笑的说照叶神这么抽烟,老林活得比你长。然后刷卡买了往返火车票,顺道刷干净了他离开呼啸手里最后一点儿钱。

叶修抽着烟说现在的小年轻啊,呵呵。然后就被旁边的老魏踹了一脚说你不年轻是吧?跟爷比岁数?方锐你通敌!

方锐把手往口袋里一放,根本不打算理两个老不修的。

身上还是刚来呼啸的时候林大大给他买的一身,口袋里有张自己的身份证。

依然孑然一身。

方锐出了门,老人又踹了脚叶修,说你就不怕他不回来?

叶修把吸了一半的烟捻在酸奶盒子里说老韩不是那种人,方锐也不是。老林更不是。不过锐锐对老林还真是真爱。

老魏抖了一下,说你别说这么恶心成不?当年我徒弟被人拐走了跟我说真爱就够了!真爱个P。

叶修呵呵了一声,说你那徒弟根本就是也一眼看上了,别说文州拐他。再说方锐,那么个思前想后犹豫半天黄花菜都凉的人,我费了多大劲儿才说过来,你看老林一出事儿,比谁都快。

……

叶修说你别看这小子这样,他比他哥方士谦明白多了,亏欠什么不能亏欠人情人心。人活着就够难了,找找个真爱多不容易,还不好好守着,跟方士谦那么折腾还觉得有情调?

老魏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啊。

叶修望天,真是想做一会儿文青都不给活路。

苏沐橙刚才一直没说话,低头做自己手里的事情,兼了博物馆花丝镶嵌两幅明皇冠的修复工作,史料和图片对了几十遍,电脑看久了眼睛都有点儿疼一定不是因为她哥哥。

叶修从嘉世跑出来被楼下一早茶馆的老板娘捡了,从古董市场上捡漏开始,一步一步往回爬,还好手里有些本事,才没真被人扔出来就饿死在路上。嘉世事情做的绝到底也不是黑社会,后来过了秋拍,嘉世走眼了件瓷器5000多万教了学费,还交给了叶修。下来叶修跟老东家说东西就是我做的,景德镇柴窑跑了几趟,这点儿老窑瓷土倒是值了百万,剩下那点儿,算个利息如何?

粉青釉描金镂空开光四季转心瓶,秋色一景尤其凄艳,做得太精太美太绝,釉色形制无一不对,只是没个款,就怕有个款后面再加个零,却不想不加款只因为叶修心里终归有个底线。嘉世以为捡了个大漏,叶修一句话,气吐了血。可这事儿找不了,只能自认倒霉,何况方士谦不在,连个像样的仲裁都没有。很久以后,方士谦倒是收了这瓶子,看了又看,看了半天说叶神你上个自己的款吧,这瓶子没留一点儿瑕,我能看出来不是老的还是因为认得是你的手艺。

早年间方士谦在伦敦春拍干过这么一次,没款儿的瓶子,成化的瓷被人当了没名没分的民窑,方士谦却记得当年八国联军进了紫禁城有这么一出,圆明园一抢而空,老佛爷回了京城,不交回来的要杀头,有人胆子大,磨了底下的款儿自己留着。圆明园藏得,皇室中百里挑一的。方士谦一眼就明白了,别人看不出来,可他看得出,捡个大漏。这事儿行里也出了名,叶修知道,才敢不留款儿,这么干,故意坑的嘉世。

后来苏姑娘苏沐橙跟着叶修跑了,手上那对儿8000万的镯子搁银行里贷了笔钱出来,叶修日子还好过点儿。老魏后来问他这可值么?嘉世百十年的家业你夺回来也成的。叶修回他一句嘉世百十年的家业也会倒,从头来过你又怎知不行呢?

“有些事儿接受就好,可别认输,大不了从头再来。”

“你都这样说,方锐比你还小。”

“……可你知道为什么琢玉的都累死了吗?”

“为什么?”

“那时藏得最深的无解的谜,还不是人类出的。”

 

12

 

方锐从前琢过一对儿镯子,若是从前满共算得是水头不错的糯种,这些年头外行却总要抬了价说是冰糯。水白的镯子,飞了正红的翡,宛若早春的梅花,一层一层飞的,一半被埋下冰雪去,一半浮在上头,一只飞的少些却宽厚,一只飞的多些却细薄。

镯子娇娇嫩嫩生得太美,种却不高,方锐拿几个月的工资抵了,留自己手里,笑说以后三哥要是得了闺女就给侄女当嫁妆。当时林敬言也在,笑问他怎么不惦记着给媳妇儿闺女?方锐没说话就看着他,林敬言没懂,一如既往就是不解风情。

方锐就不懂了,这世间还能有这么不解风情的人,真的假的,虚的实的,讲了那么多,不就没肉麻的说句“爱”吗?怎么有人就是弄不懂呢?

说得不行,就做呗。

煮水填茶不够,御书俸香不够,同榻而眠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时不时睡得太深就抱个满怀,一夜春梦,林敬言伸手替他纾解,心里却还当他是个孩子,待他缓过神来,扥了床头一架的巾子给他擦,笑问一句梦里是哪家闺女为师给你提亲去,人活着,食色性也,无非就那么点儿事儿。林敬言林大大长得精细,秦淮河畔吃的精细,深谙此道。却不知梦里的人无非是他,错不了的。

方锐就不明白单箭头了这么久,怎么就没让林大大动了凡心。难道世间真爱非得是一见钟情不可?相亲的,相处的,生来就比一见钟情低了一等?可当年看了方锐一眼就非要领回家的,难道不是林敬言?

那头林敬言就跟不小心开了八卦的张新杰说,我哪知道这小子是不是玩玩的呀?追人到手就跑了的事儿,他一家哥几个谁没干过,也就方明华,家里那位还隔三年就闹次分手戏码。

方锐年纪太轻,人又是那么个精明的主,你要我如何信他?

未来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就这么抻着呗,感情淡了就淡了,没了就没了,许是就没那份命能在一起,若是……若是……

方锐当年把他办了,说不准林敬言还是这番想法。

琢玉的功夫少了,林敬言就爱琢磨个人,方锐就天天在他眼前转悠,除了方锐他还能捉摸谁?

人要是往心里放得太久太重,怎么都不够。

 

方锐坐火车一路都想着念着。从头到尾的想了一遍,临了他却忆起林敬言搁他面前最后一次动刀。寿山朱砂红。一层一层巧色雕就,巫山神女衣衫禁风,只差最后一层,未出山水,已是灵动异常。

这稿子,方锐瞧见过,不过最后一层,林敬言却停了笔刀。

无论如何刻不下去了。

林敬言说,方锐,你来。

他不曾细想,拿了刀便刻,山水尽处,霞光普照。

他除了沉迷其中什么也不去想,可是他怎么能不去想呢?端倪又何止一出,他一直都不去想不敢想,犹犹豫豫耽误了太久。

林敬言到底是他师尊,幼稚一点来说,总觉得有林敬言在,就什么也不怕,永永远远的。可到头来,又有什么能是永远的。

 

一层又一层,绯红深绿幽紫。

林敬言停下了刀笔,他已经看不清了,估计也在也不能看清了。

上天到底把他的天分拿走了,拿走的干干净净的一分不剩,戴副老花镜都解决不了问题。

他想来想去,倒没想到自己以后怎么办,就是觉得好像辜负了好些人,从张新杰韩文清算起,一堆一堆的,唯独没有他自己,当然也没有方锐。他对不起也没有对不起方锐来着。人他教的,艺是他传的,挂心的也不是什么未来,只是平安与否。而对他自己,想想更难受,不如不想了,若是要想,是要想着一对现在无甚意义的过去的荣耀,还是要想往后的落寞呢?

若被人赶出来算是难受的话,那真正承认自己已经不具有那份能力的时候该是悲伤吗?

他离五六十岁只愿意听赞同的话的男性还离得好远而且除了一双手毫不相似。别人谈起不用说年少也该说英年。若再年轻几岁,他估计也就拼了把料子废了也要一层层琢了看个通透,可是也再也回不去了。

英年早逝,也大可不必只形容生命,才华也是一样。

林敬言十七八岁进了玉器行子,学了独一门的手艺,到底十几年恍然而逝,说长也短,说短也长。早年紫禁城里过手的看的读过的太多,荣华富贵看得太淡,比谁都明白着世界上好多东西说没就没了。

怎么会有什么能是永永远远的?

 

方锐急着推了门进来没看见人病病歪歪的死呢,却只见林敬言换了身干净衣衫翘了脚做太师椅上,端端正正喝茶,桌上地上什么都收了,桌上摆了个半成品,山水以具模样,若是成了怕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之作。

就是可惜了。

方锐舌尖上含了半天的词儿轻声喊他老林,就怕再大声一点儿人就散了消了。

林敬言抬头看他,远山近水,看了半天,放下汝窑茶盏,轻轻说一句,头发又长了,看着都挡眼睛了,走我给你剪剪去。

 

14

这不对劲,这特别的不对劲。

林敬言又找着院子里一块儿太阳地儿,支了镜子椅子,方锐战战兢兢地,由着他折腾,林敬言想做啥他就陪着做啥,剪个头发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

背后张新杰和韩文清站呢看他俩,韩文清挺着一张死人脸说这俩原来是这关系,你早知道?

张新杰说我知道方锐是林敬言心尖上的人,什么关系他俩自己都拎不清的。

院子里林敬言问方锐你在叶修那里呢?

方锐不敢点头,轻声嗯了一声。

林敬言又问他,苏姑娘也在呢?

方锐又嗯了一声。

林敬言说诸般宝石具是一样的,没啥难过翡翠的。慢慢来吧。

方锐又嗯了一声。

林敬言说桌上那块石头你看着雕完了再走,我跟张先生说去。

林敬言的手指贴着方锐的头皮一下一下划着,掌心又厚又暖,可话里跟交代遗言似的。

……

站在不远处的韩文清瞪着张新杰。


韩文清转头瞪张新杰说林敬言跟你说啥了又,不老实呆着这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张新杰说这人要走,你想个办法我也能留。

韩文清抱着手发狠说手艺没了脑子还在呢人不留着给别人便宜?

……

那边林敬言剪完了,拿块海绵给方锐擦脖子,怕他扎着难受。

方锐脖子上有段红线,林敬言开头没注意到,顺着线往下看,方锐穿的少人又精瘦,就看见贴着肌理是他送的那块春带彩。

两块儿牌子,一块儿雕了富贵,一块儿雕了平安。方家富贵,他把平安给了方锐,自己留了富贵。如今自己“人老珠黄”,总该给方锐寻个好的。这么些年了,他就不明白方锐怎么就能看上他,看上他还不撒手。

他想把手从方锐肩头拿开,谁知方锐一把就握住了,他往后撤一下就紧一分,怎么也拉不开。

林敬言还把方锐当个孩子。

林敬言说,锐锐,别闹。

方锐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说我养你。你……

林敬言根本当他闹脾气,半句也没当真,方锐不撒手就不撒手呗,由着他闹一会儿就够了。

方锐说,我养你,你别再跑到我看见的地方去了,好不好?

林敬言抖了一下,手还是没抽开。方锐老大的人了,一对着他撒娇他就心疼了。这句说得又太委屈,就好像在他没看见的地方方锐受了多少苦似得。哦对,从呼啸到叶修,这可不就受了不少苦么?

方锐站起身来手还没松开。这么会儿功夫林敬言还没想着要回他一句啥。方锐低了点儿下巴亲过去了。

不是梦里,没谁神志不清,方锐知道自己亲的就是林敬言。

林敬言被嘴巴上的触觉震住了,在反应过来是方锐亲了他的时候他还在想难怪有人会说初吻的“美妙”这回事儿。

比对方是谁这件事让他更能明白的是对方长久以来的心意。

 

15

老韩抬手把身边人眼睛挡了说再看下去长针眼。

张新杰认认真真的看着他说,你又不是没做过这事。

 

16

 

方锐干着他的时候,林敬言还在望着窗外早春的一枝梨花出神。

春雨还没下,梨花还没有落尽,还不是伤春的时候。

林敬言稳不住自己,手挥着抓着,抓这床头柜上春带彩一段丝绦,拽得玉牌磕在木床帏上咣当一声,只是他眉眼出奇的温柔。

方锐最怕林敬言这么看着他,满眼温柔满眼纵容,可他就抓不住。

方锐盯着他问你答不答应我?

林敬言上不来气儿,回过神来说,床第只言你也……

方锐说你说的我就信。

林敬言小小的默了一下说,我还是怕你不信。

林敬言掉在情欲里还能保持一丝冷静来,与其享受情欲,他更享受两颗心挨得那么近。

据说蟒蛇把自己的猎物弄死的第一步就是感受猎物的心跳然后紧紧地缠上去直到心脏停跳。

方锐盯着他就跟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

非要弄死他。

 

17

林敬言觉得自己睡了好久,也难怪,醒来的时候外面黑着天,下着雨,梨花落了一地。

方锐蹲在门口淋雨反思自己的罪过。

简直就是一小只丧家之犬。

林敬言慢吞吞地换了身干净衣服,拿了门口雨伞,出门挡在小丧家之犬的脑袋上。

林敬言说,还是我养着你吧,叶神什么时候能发工资给你啊?

 

18

夏天的时候方士谦从欧洲回来第一件事儿先去了叶修那里,扥着方锐回了霸图,林敬言刚从云南跟电视台做了节目回来,拉着小拉杆箱从车站往回走到霸图门口,就看见霸图门口晚明雕花门廊下停了两排劳斯莱斯,他还以为这是哪个黑帮找老韩,越往里走发现这热闹都是往自己院子去的。

等他进了园门就看见四个人围了小方圆桌坐了一圈。

方士谦在欧洲清瘦了不少人倒是精神,韩文清黑着脸坐对面,张新杰抬眼说老林啊,回来了?

还剩下一只方锐,想跳起来被他哥横了一眼。

林敬言眼睛往院子里的金银珠宝古董转了一圈。

方士谦说,林先生,我们方家,不能这么没有规矩,您说是不是?这聘礼我跟张先生谈好了,就收下了。

……

方士谦继续说,事儿我跟韩当家张先生谈,不过先说好一句。

……

“我们方家都是攻。”

-End-


终于写完了……明天醒了再改bug(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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