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燕辞归

全职高手:黄喻本命。
既往不恋。人们都是人世间的过客。

【方王/黄喻】青玉案 7-13

再改就剁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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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从探花筵上回来,王杰希身朱红色的礼服站在自己院子里花架下,突然就觉得恍如隔世。宴上冯宰辅拉他,叶中丞似笑非笑对着他,他挑了芙蓉园中最艳一只牡丹亲手折了,还是被同侪灌了三杯。

临出门,就看见叶修在宫门口等他,叶府的车架也在那呢,叶修说杰希,我与你同路,不如送你一程。

王杰希心里知道这车架是往哪儿去的,可却还是上了车。

头一次去端王府里,进门前叶修拉了他好一阵说话。

叶修说,杰希,你以后想做什么呢?读书人,合该都有野心都有想法。是权倾朝野?还是封王拜相?

王杰希说,四海不守,何以为家?

叶修一听就乐了。

王杰希说的那么认认真真,说的没半分假意推诿,怕是要么读书读傻了,要么又该有一位青史留名的贤相。

叶修说,你可当真?这世言巷说的,可跟你说的不一样。

王杰希半天没答话,叶修一看,这是真没懂呢。

可有些话,往深里说却也无意。

叶修说,你可知前朝蜀人张岱所为墓志铭么?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王杰希不敢想了,这句句说得都好似他,又好不似他。

叶修靠在棵槐树上,说王杰希,我知道你不是张岱,你也不是那种人。要说是谁,那也是九王爷嫡长子黄少天啊。

御史中丞叶修在朝堂上也是出了名的敢说敢做,气得冯宰辅在堂上捂着心口只说疼,这么乱议国祚的事儿也只有叶修干得出来。

叶修说,你现在还能想想,要是来一出镜花缘我也不怪你,你既是探花说不准命里如此,再是惜才,若我拦你反而不该。让端王爷再等等,不着急。

王杰希闭了闭眼睛,从没觉得这大京城日头能这么晃眼,晒了他一身干干净净。

想来四岁读书,已是近了二十载光阴荏苒。

王杰希说,叶中丞说的,我懂了。

叶修说,唉你别着急,再等等,再等等,这进去,可就真再也回不了头了。

王杰希说,不回头就不回头了。

 

回了家,他爹站在他房前花架下,看他,桌上一壶茶喝得干干净净。

他喊了一声爹。

他爹说,杰希,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方先生,冯相那里,我去回。

他说,爹。

他爹说,杰希,你要想走,便走吧,盛世将倾百业凋,零许是后年就又是乱世。海外仙山,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平安。

他说,爹。我不走,我在这家里二十余年,所学所用断没有走这么回事。

 

8

喻文州说,王杰希,你何必呢?

王杰希说,我不是你们,我不过一介凡俗,滚不出红尘三丈。

喻文州说,若他要滚进来了。

王杰希说,我再让他滚出去。

 

9

方士谦趁着王杰希被关在贡院里回了天宫,差点儿没拆了月老殿,月老差点儿纠烂了胡子,跳着脚骂他小兔崽子。

方士谦下来大半夜的就往王杰希他家跑。

 

王杰希还穿着宴上那一身朱红补服,人又长得白,站得远,背着他,他还能看见领上一段雪白。

他却一身雪白,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唯一有的,不过手里一段红线,线那头连着王杰希。

方士谦说,王杰希,你嫁我,跟我走。

王杰希转过身来,好像这一晚上又是为了等他,等了好久。

王杰希说,我不嫁,我不跟你走。

方士谦还有好多话想讲,都被他这一句挡了回去。

 

方士谦深吸了口气儿。

他说,唉?我逗你的。

 

10

王杰希心里想什么,方士谦不明白,喻文州却知道的清楚。自探花筵那日回来,王杰希去了端王府里,方士谦一人在药铺里头呆着成天不出门,还是邓先生看着平时问东问西一刻也闲不下来的人不对劲了,才跑去找喻文州问问。隔天喻文州就带着黄少天在翰林院门口把人给拦了,然后拦到花街上去了。九王府小少爷让人清了半间楼出来,张口就问王大眼儿你怎么了?方士谦人是二了点儿,可他带你不好吗?妙手回春的济世名医,他有那点儿配不上你这么个才供职翰林院的小编修?声音之大语句之长让王杰希额头上青筋直跳,再看喻文州,王杰希就觉得叶中丞说人说的还真准,张口就说黄少天想当张岱的就你一人,别捎上我。

没等喻文州说话呢,黄少天拍桌子起来就跟王杰希喊,你别以为我读书少,张岱那什么墓志铭你当我没看过?过目不忘你是不知道么亏得从小跟你一处长的,你挨板子的时候我救过你多少次,又臭又硬简直和以前一样。叶修那家伙说我是张岱,你也敢说?我待文州如何你不知道么?你是羞辱谁呢?王杰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当年,当年若我爹不是最小的,还有命吗?

黄少天说了一大段,口渴了坐下喝茶。

王杰希半天才又说出来一句,我和他道不同。这世间云云大众,跟他无关。

喻文州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杰希,我没教过你什么,可若是诚心相待,就没什么对错,没什么不能在一起的。

可隔天那俩人,还是一个守在药铺子里一个呆在翰林院里,谁都不出来。

 

时值仲夏,大雨瓢泼。这一日正是沐休前的最后一天。喻文州身着燕服站在红墙的屋檐下躲雨。他并不介意如同凡人一般踏着棠木屐慢慢行来。

不如说,比起腾云驾雾,日行千里,他更愿如此。

四季轮回,生老病死。

这才是人间常态。

纵然已是明白天道为何,比起在天宫里,这才更让他认清,活着这件事情本身。

活着就会有悲欢别离。

前两日黄少天在内府问他,我们前世是不是遇到过。

他说是吧,可惜我们都想不起来。

黄少天说,你骗我,你记得,只是我不记得了。你有时候看我好像在看另一个人,我也生气过,可是到最后,我知道,你看的那个人还是我。

喻文州一时无言,轻轻拨着黄少天的黑发,黄少天躺在纳凉的亭子里,头放在他大腿上当枕头。

喻文州问他,说你在意吗?

黄少天微微偏过头,后脑勺对着他,平日里养个蝈蝈斗个鹰的人半天才憋出句话来,我说我喜欢你,一门好亲事就搅和了,要你陪我,可我什么也给不了你。现在知道你不是个人都这么久了,你还追过来,我怕我……我怕我欠你的太多……唉,疼……文州……

喻文州突然收紧了放在他头上的手,听了黄少天喊疼连忙道歉。

喻文州说,那你这一世待我可是随随意意的?

黄少天躺在他膝上差点儿扭了脖子,说我对你,我对你,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要是能把我的心刨出来给你看也好,可是刨出来我怕疼也怕以后就陪不了你了,我也知道能陪你也陪不久,可是我走了,你是不是还要继续在找下去?

喻文州说,那你不愿意我找你?

黄少天说,我是怕。我心里想你来找我,又怕你来找我,我怕下一次,那个我,对你不好,亏待了你怎么办?文州……你这个人就是太实心眼儿了,长得那么聪明,我怕你吃亏……

躺在他膝盖上的青年絮絮叨叨的继续说着。

喻文州突然想起,千年之前,九尾白狐将脑袋放在他腿上,菩提树柔白的花一朵一朵绽放一朵一朵枯萎。白狐九个尾巴七条围在自己身上,嘴巴里呼噜呼噜饕足的不行。

而他不过钟南山上小小一道士,连剑都使不好,天天被师父罚着扫院子。青丘之国的女仙们说世间的狐狸都一个模样。找到了就再也不会放手。你看上一代青丘之主最爱的就是长安城东市落花楼那道冰糖藕花莲子酿。再看上上一代最爱南海龙王府里最大一颗珍珠就是用骗的也要骗回来。这一代青丘之主偷摸做了凡人模样上山拜师一不小心看上一小道士,就现了原形,小道士倒不怕他,山上寒凉,冬天抱着暖和。

可惜九尾狐狸还没明白凡人生老病死,有一天就没了。

 

夏日的京城的雨多半短暂,可这一天却下个没完。明明再过两条街就到九王爷府了,偏偏他要困在这里。他是不怕淋雨,可怀里这些好不容易从库里翻出来的孤本残卷却怕,尤是其中一卷山海经。

“喻先生?”

喻文州抬起头来,却见王杰希撑着桐油纸伞搁他面前站着,身后那人他也曾见过几面,只是从不曾交谈,却是叶修。

“下官见过叶中丞。”

“好说。”叶修说道,“喻先生多礼了。这可是要去九王爷府中?”

“叶中丞同杰希可是要去端王爷府中?”

“却是如此,文州可要同行?”

“不必了,好雨知时节。文州不过琐事,不急。”

“先生风雅,那我同杰希告辞了。”

“杰希……”

“先生?”

“……杰希这几日可去过方先生那里么?今日事忙我一直未曾去过,有些担心。”

“不曾去过,谢过先生挂怀。”

 

雨慢慢收了,阳光慢慢从乌云中泻出来,再不一会儿雨散天霁。可喻文州还是没走,他心中千百个念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想了一会儿,连青石板路地上的水坑都快晒没影儿了,不由得苦笑。若世间之人都如那株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的方士谦该是多好,如是明白懂了,也该装着什么都不懂才是最好,可惜他做不到。心里想着那么多,怎么也放不下。

再片刻,却见黄少天从街那头跑过来,把伞扔了,自己两只爪子往半湿的湘绣褂子上蹭了蹭,一把拉住喻文州冰凉的手。想是雨里跑了好久,未束住的发被雨水灼了,湿成一缕一缕往下滴水。如此狼狈模样倒不减风流,平日里本就明亮的眼睛多了一层水色,我见犹怜。

他说,文州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天上下雨,我知你早晨出门没带,特地跑到国子监去,魏先生却说你早走了,还骂了我小半盏时候。我出来找了我出来找了你好几条街,还去了微草堂去了,方先生说你好一阵日子没去了,还托我给你捎话说明日去一趟,我说有什么好去的,我家府里什么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他来一趟,反而来说我关着你。文州你冷不冷,手都是冰的,怎么在这儿等?

喻文州说,少天,我刚才见着叶中丞和杰希往端王府去了。

有些事儿知道是知道,可真看见了,心里有不是滋味。

黄少天说叶修那不要脸的,别看他那样儿,你可别跟他吃了亏。

喻文州说,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黄少天眼睛转了转,说,文州啊,你别想太多了,人都有人的活法,你要不开心了,我就跟我爹说去,你跟我去边关,就说我缺个文书。

 

回了府里,黄少天自去里头,内衫外衫换个干净,等他出来,喻文州正端着茶杯喝茶,矮几对面儿还放了一碗刚温好的姜汤。黄少天嘿嘿笑了两声,咕嘟咕嘟喝了,拿巾子擦了手,说,文州,上次讲到哪里了?我还要听呢,那青丘之主可真偷了西海明珠送了那小道士做聘礼?

喻文州放下茶,说,偷是偷了,可隔天,龙王差点儿发水淹了终南山山头。

 

11

待到夏收,京城里都传着微草堂里有个妙手回春的名医,是陈年的是跗骨的,还是急的要人命的,只要方大夫看了,几副药下去没有不好的,就是治不好的,那也能断人生死,说是那日便是那日,不早一天,不晚一天。这名声传了出去,自是抢了几家药铺的生意,堂里更是人来人往没个休息。尤其沐休这一日,妖魔鬼怪一一登门,平日不能来的也都来了梦见之群魔乱舞。喻文州听黄少天前日说方士谦找他,这一日正是沐休,早晨起来沐浴更衣便出了门,正赶上方士谦忙的一个头两个大,话没说几句,方士谦也没跟他俩客气,国子监博士喻文州和九王爷嫡长子黄少天都被他抓了包称药材。黄少天养尊处优虽也是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称药材却没有过。喻文州只好赶了他去一边儿磨大黄搓丸子。

王杰希来的时候,方士谦正坐在堂上给兔子精把脉呢。

王杰希也没想着着急,找了角落里清净地儿坐了,从怀里掏出本书来看。

方士谦看他来,再看看前面一堆人,也就冯宰辅孙媳妇普贤坐骑白象小徒弟还有明显是闲得下来唠嗑看热闹的月老不能惹,加个塞儿没多大事儿。

月老缕着黏在下巴上的胡子坐他对面儿还像模像样的伸着手,身后站着王杰希扶着他夫人。

这代的月老实则是比方士谦早上了点儿天的小年轻,这月老香火是多,可哪个年轻的也不愿意,等到了了,玉皇指了方明华,说给你冲冲喜。上上个月方士谦还跑他那儿去了,翻乱了几千根线,偏是要找到王杰希那根。方明华气得恨不得把他哄出去,可又怕有个头疼脑热的万一用药可怎么办?

方明华翘着脚,说大夫你看我这什么病啊。

方士谦毫不客气白了他一眼,说你这就是气管炎犯了,没事儿回家吃个梨跪跪搓衣板再找韩堂主或者叶中丞借个胆儿,包治包好。

方明华笑眯眯看他,山山水水描摹的折扇打开探了身子说,唉,你看这这人都找过来了,你也不着急?

方士谦收了收拿了新开的宣纸,沾了墨给他写方子,嘴上却说,急什么?红线在我手上,我还怕他跑了是怎的?

方明华看那房子上写了一串鹿鞭虫草,莞尔一笑,说,唉,这世间,真能牵着红线守着一生一世的有几个?偏偏是红线没了的断了的,才是剪不断理还乱。

方明华说完合了扇子指着站药柜那儿的俩。黄少天搓完了药丸,洗了手,正拿着帕子给喻文州擦汗呢,擦完了汗又拿着扇子给人扇风。

啧啧。

啧啧啧啧。

方士谦写完方子直接拍在方明华脸上,说回家好好补补,赶紧滚。

方明华说,唉,这就赶我走啊。正事儿还没说呢。

方士谦说那你赶紧的。

方明话说,我最近捉摸着,按啥牵红线合适,后来想了个辙。我就觉得吧,这名字配,最合适。你看,江波涛配周泽楷,可好?

……

一个东海龙王太子一个星官,都闹到天帝面前闹得要死要活了,你这是成人之美还是落井下石想不想混了?方士谦恍然想起来千年之前,他刚刚修炼人身之时,青丘之主与个凡人也曾经生生死死的闹过一出来。他曾见着,那小道士往昆仑山上来,为寻瑶池,却不曾见过青丘之主,再几年却听闻青丘之主又逝了一个,换了一个。他曾见着,那小道士往昆仑山上来,为寻瑶池,却不曾见过青丘之主,再几年却听闻青丘之主又逝了一个,换了一个。方士谦当时就想,那小道士一定是问药去了,还好自己躲得快,不然真被人给煮了不成。

方士谦说,那你觉得黄少天和喻文州,这名字配么?

方明话说,配,怎么不配,天底下独一份儿的配。我知道你想问啥,不敢问啥。我跟你说……

方士谦说,赶紧滚!

方明华拿着方子也不抓,跟喻文州打个对眼儿晃晃悠悠走了。

 

王杰希过来坐,方士谦没敢抬头,装作喝茶,上好的龙井,可惜是去年的陈茶。

方士谦说,你怎么不好啊,什么时候不好的几天了?是头疼是脑热还是吃坏了肚子难受?

王杰希说,我没病,就不能来不能找你了是怎样?

方士谦说,我这堂上,都是病人,你没个病来什么来?

 

方士谦莫名其妙被人冷落了三两个月,简直怒从心来,两千年修得心无波澜,一朝尽废。

 

11

 

王杰希也不走,等着方士谦关张打烊。

王杰希还第一次看方士谦坐诊。方士谦直接在前堂放了张酸枝木长条桌案,案前放了假牡丹屏风。谁能想得到,一身布衣坐在堂上的世事不懂事事上心的青年会是云顶天宫的仙人?王杰希想起喻文州跟他说的那一句诚心以待,又想起来方士谦曾告诉他,所谓修行就是顺应本心。

可这世间,终究没有几个人能如此。

有一样就不能有一样。

可是哪一样都舍不得,放不下。谁能教他这世间该怎么选,才能什么也不负却?

神仙日子太长,凡人日子太短,如果方士谦把他忘了回天上睡仨月,他就不用选了。

 

王杰希中午来的,这一等就等到太阳落山。再有个把时辰就该宵禁了。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方士谦写了一天方子看了一天诊,是个神也累了。方士谦看没外人了,伸着手往桌子上一趴根本不想起来。

王杰希搁他面前站着,头一回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喻文州和黄少天出门跟他拜别都没心思搭理,黄少天也是心宽,友人相交本就不居什么身份,说着要带文州去吃正阳门外的卤鸭,嘴里念叨再晚上个时辰就该宵禁,走得着急忙慌。后堂邓先生见他俩这儿对着,收了账本也撤了,没片刻这堂里就剩下俩了。

王杰希一手撑着桌子放方士谦侧躺着的脑袋旁边,说你是生什么气了?

方士谦把脑袋抬起来,手肘撑着酸枝木的案子,说我没那个身份没那个立场生气不是?

王杰希说,那你几个意思?

方士谦说,我是头一遭明白文州跟我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杰希,入世的书我没读过。你要跟着端王叶中丞争天下我是知道,可就不明白为了个啥。你跟我讲我大概也不明白。

王杰希说,你不明白?你可知路有病死骨?也是,凡人在你们眼里,本来就什么都不是,天上仨月就都没了。

方士谦被他这么一句说得一口气儿噎不上来。

王杰希把书里夹的那张请柬,扔他面前,中秋家宴,你来是不来?

方士谦盯着那张请柬差点儿没盯出两个洞来,简直咬牙切齿。

合该我欠你是怎样?

 

12

中秋节合家团圆,人不多请,不过家宴,王杰希他爹就请了国子监太学几位主簿博士,王杰希他自己在翰林院的三五好友,方士谦喻文州黄少天这些损友也都一一列席。

宴在雅园之中,园虽不大却也有假山花架,中秋之时,丹桂飘香。

方士谦坐在最末席,吃两口菜,喝两口酒,他不比喻文州黄少天左右逢源,有人来问他,能答得上一句两句便答。盯着天上圆圆的月亮。也不知天上那位姐姐这一日可悔不悔偷药。主桌上却听喻文州与一众国子监同侪对其了对联,行起了酒令。老学究一个一个都是八股高手,就怕不比着谁才高八斗,一个一个典故说过来,从诗经说到离骚词牌又说回了诗经。几个老学究就着诗经的句子你来我往争论不休,喻文州尚能答上两句,黄少天就剩喝酒的份儿了,一会儿就告饶跑了,拿了羮匙啃柿子。

王杰希看那边热闹,就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和方士谦对着喝酒。

中元节暑气将散,晚风凉凉的吹着人舒服。不禁就多饮了几杯。虽是中秋家宴,王杰希和方士谦也不过穿了新制的燕服,随意而坐。

王杰希说明日城外河上有灯,我想去看看。

方士谦说,我陪你去?

王杰希心说我问你自然是想你和我一起去的,嘴上却说你忙就别来。

方士谦忙说别啊,我去,我去,怎么能不去?

方士谦心里又美开了花,结果低头一看,刚才那放在桌上他仔仔细细拆了的螃蟹,就剩下两只爪子。

方士谦拍着桌子站起来就喊,黄少天你把我的螃蟹还回来!

 

谁想第二日内阁冯宰辅与叶中丞又吵将起来,捎带着翰林院一众人等忙个不停,王杰希这一日本仅是忙着查些史料书稿,叶中丞一吵,连带着他这端王幕僚眼前红人也忙到宫门落下。他从宫内出来,再回翰林院,早过了约定时分,想来若是无车架代劳,如此走过也要小半个时辰。他本算着回家换下这一身朱红补服,可若要回去,又是不知耽误到何时了。

他到不担心方士谦等得着急,那人性子脾气都好得很,欺负欺负也没怎样。次次都是他让着。方士谦有一次实在生气了两个时辰没理他,才说出一句杰希你怎么就这么欺负我呢?王杰希说因为你闲。方士谦完全没了脾气,像他在天宫想怎样就怎样,横着走都没怕过谁,偏偏最后栽在这小子手上。闹得最狠也就是之前一个月不说话那次,到头来又是方士谦让步的莫名其妙。

翰林院里王杰希最后一个回来交鱼符,库里管事儿还没走,正将这日最后誊写好的典籍入库,其中一页却污了一角,不知该如何是好,王杰希一看正是自己清晨过来誊好的一卷,他想晚都晚了,说不定方士谦老大的人了,再怎么傻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索性取过纸笔重新誊了一遍,这一写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再抬起头来已是华灯初上。

可待他换了身深衣燕服出了门来却见九王爷府上车架停在树荫底下,柔白的槐花飘下来落了满车。方士谦穿了身藕色深衣坐在辕上抱着袖子打瞌睡。原本拉车的马却换了好大一只青牛。

王杰希从未见这人睡得这么熟过。记忆中他似乎就没见这人怎么睡过,即使同床共枕那些年月,他睡了这人没醒,他醒了不管多早,这人都睁着眼睛看他。

他往前去了,顺手捏方士谦鼻子。没两下方士谦就哼唧着醒了,睡眼惺忪的看着王杰希,还没回过神来。

这闭上眼时日头还老高,怎么睁开眼了已是暮色四合,方士谦揉了揉眼睛问,这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有多久?

我怎么能知你睡了这是有多久?

王杰希说,该走了。

方士谦说,哦,对,杰希你上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王杰希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跳上车去,方士谦从怀里掏出根碧绿的笛子来捅了捅青牛。青牛打了个响站起四个蹄子,踩着翰林院门口青石砖,缓缓往前走去。

这行速度并不如何快,一开始王杰希还能觉得车轱辘磨在青石板上,再行得片刻却什么感觉都没了,王杰希掀开侧帘向外望去,却见牛车行于浮云之下驶向天际。

 

13

暮色四合,星斗漫天,苍穹为盖。漫长的银河从悬于头上在天与地的尽头又消失了。而人间灯火通明与天上的星斗交相辉映,星罗棋布,炊烟渐起。在天与地之间幽兰色的星火沿着河流溯流而上,漫上银河。

方士谦坐在车前,轻轻地吹着一手曲子,曲子未入他耳已是消失在风中。

所谓天上,人间。

 

青牛拉着车在京城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笛子曲调一变,青牛踏着幽兰色的光带而下,往河岸上去了。

方士谦问,你喜不喜欢?

王杰希依旧望着天上银河,问他,那些有蓝色的光是什么?

方士谦说,那是又当人间的亡灵。

王杰希说,他们去哪儿?

方士谦说,他们去天上,天上有一口轮回井。

王杰希说,我也会去是对不对?

方士谦不知该怎么答他,这事儿他从没想过。

王杰希说,我去了你别找我。下辈子,也别找我。

 

方士谦不想理王杰希了,在河边儿掰了根槐树枝儿,趴在玉带桥上,别人看着他像数花灯,实则他是拿了槐树条,赶着一帮幽冥上船。

一边赶,嘴里一边念叨。

那边那个,不懂什么叫老吾老么?没读过墨子?让让,让让。

那边儿那个,还有点儿呢,着什么急?赶着投胎?还敢吵!

还有小妖水鬼想偷上船的,都被方士谦拿树枝儿赶回水里去。

长得不甚漂亮的地府女官看了一笑,说方神,你是要学地藏菩萨呢?手下留情,给我们点儿口粮不是?

方士谦直起腰来,锤了两下。

方士谦说,我可没地藏一心执念,愿渡尽地狱。

女官说,这又是因为那姓王的小官人不是?

方士谦把树枝儿扔进水里,拍了拍手。想来这么点儿事儿,地府也知晓了。

方士谦说,你们还真是闲啊。

女官说,那是当然,有个差点儿改了生死簿的青丘之主,前车之鉴。

方士谦说,那你们白担心了,他跟我说,别让我去找他,下辈子也别找,他是为我好,我能气什么?我早该明白,他心里装着什么,也根本没装着我,就是以前装着,也早扔出去了。是我非得死皮赖脸往人身上贴。柳非,你说,我这不是活该么?

女官轻轻叹了口气,眼角一垂勾着脸侧那道纵横交错的疤更显狰狞,女官说,方神,人各有命,是富贵也是命,是落魄也是命,他遇到你也是命。命里带来死不带去。人生苦短。一朝去了也就去了。何必执着。

方士谦笑了一下,笑容却又黯淡下去。

“这世间,连菩萨都执着的在地狱里不出来,你要我如何不执?”



PS关于一些小注释:

瑶草一何碧——黄庭坚《水调歌头》

自为墓志铭——张岱

镜花缘和探花:镜花缘里写的是唐朝的事儿但是没按唐代杏园探花筵来。唐代杏园探花筵是以最年轻者寻访园中牡丹,冠以探花,而与名次无关。而镜花缘中写他考取了第三是为探花,暗合了他游历诸国的命运。其实镜花缘里提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比如苏瑾的璇玑图。

燕服(唐代):官吏平时在家穿的衣服。本来想写明代的道袍,但是名字觉得不合适。

官制和科举主要参考明代制度。

民间习俗地理主要参考元代以后。

引用的诗词循序没有按照各个朝代的时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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